2007年9月7日 星期五

永恆的追尋~「暗戀桃花源」

  一九八三年,加州柏克萊戲劇博士賴聲川,受國立藝術學院之邀,舉家返台,旋即成立了「表演工作坊」,集結國內劇場菁英,推出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舞台作品。摒除傳統「先編劇,後由導演排戲,演員演戲」的創作模式,表演工作坊以導演所構築劇情梗概為基礎,在劇場內引導演員相互之腦力激盪,彼此撞擊,即興創作,進而提煉出演員生命中精粹的經驗,以十足的戲劇原創力,豐富作品內涵,也使每ㄧ場演出都有不ㄧ樣的火花。在導演帶領下,「集體即興創作」成為具自編、自導、自演能力的「表演藝術家」。
 
「暗戀」描述的是五○年代抗戰勝利到九○年代之間橫跨四十多年的懷舊情節;「桃花源」故事則發生在遙遠的「晉太元中」。透過巧妙的手法,將兩齣原本各自獨立的戲,因劇場管理員的疏失,導致「暗戀」與「桃花源」同台搶排,造成劇中人物互動糾葛,進而產生了古今交錯、又悲又喜的戲劇效果。

  「暗戀」的主劇情,是一對亂世愛侶江濱柳與雲之凡,在大時代的洪流下離散,九死一生逃難到台灣,各自婚嫁,江濱柳一直魂牽夢繫這一段絕美的愛情。「雲之凡」的形影,成了江濱柳凡夫俗子生涯中的「桃花源」境地,直到病臥床榻,仍奮力尋找捕捉「雲之凡」。「桃花源」則以漁夫老陶(桃)、春花(花)夫婦,與袁(源)老闆之間錯綜的三角關係為經緯,劇中老陶厭棄「窮山惡水、潑婦刁民,鳥不語、花不香、魚兒不上網」的武陵,加上自己無能綠巾壓頂,只好獨自出走而誤入桃花源。在世外仙境過了一段純真如夢般的生活。再返武陵,卻發現春花與袁老闆因生計艱困已成怨偶。「桃」劇正是以荒謬誇張的動作對白,帶動戲劇高潮。

  結合「悲劇」與「喜劇」,是本劇最亮眼的創意發想。表演工作坊的核心成員李立群,以敏銳的人生觀察,對「悲與喜」做了如下的註解:「快樂是痛苦的縮小,痛苦是快樂的延長」。他說:「以酒為例,酒帶來一時快樂,長久耽溺則會導致酒精中毒。不就證明了『痛苦是快樂的延長』嗎?」為求戲劇上的突破,賴聲川以非凡的編導功力,嘗試冶「悲」與「喜」於一爐。以時裝悲劇的「暗戀」與古裝喜劇「桃花源」,藉由二劇團同台搶排練,造成「快樂與痛苦的迎面相撞」,而激發出懾人的戲劇能量。

【拼貼的台灣經驗 】賴聲川的創作心路/藍祖蔚專訪 (1992)
● 問:整整花了半年多的時間,完成電影版的「暗戀桃花源」,這和以前的舞台工作,最大的差別何在?
● 答:電影這個東西,我想只能用「殘酷」來形容。其實過去半年多的工作歷程,我比多數的導演都幸運,過程也順利,但是我最深的感受卻是在台灣作電影,實在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 問:是片商殘忍?還是觀眾殘忍?
● 台灣的觀眾都已習慣美國式的電影和港片的節奏,我有個比方,台灣觀眾都好像已經習慣「立即的」性高潮,不要任何的前戲,不必任何的心理準備,一進電影院就急著坐雲霄飛車,其他慢節奏的小把戲全都不夠看,高潮不是一開始就有的電影,或者不能隔著三五分鐘就來個高潮的作品,似乎就要注定被淘汰,這還不夠殘忍嗎?
● 問:在這麼殘酷的環境中,你如何生存呢?
● 答:九年前回台灣發展,我一直就抱著「有什麼就做什麼」的理念,台灣有怎樣的人才,有多少的財力,我就做人力和財力可以負擔支應的是。這是一個實際的理念,不少人在海外也許學到不少東西,但是在國內碰不到輔助的手,就怨東怨西,結果什麼也沒做出來。其實,每一行都是殘酷的,電影的現實就是:沒有了票房,就不能再拍電影了。我既然要搞電影,當然就要接受電影的遊戲規則,我也不是一個賭博的人,所以我尊重「票房」的大前提,選了「暗戀桃花源」,作為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題材。
● 問:「暗戀桃花源」曾是成功的舞台劇,不少人看過,也有好評,不怕因而減少了電影觀眾上門嗎?
● 答:我很了解觀眾對於這部舞台劇的熱愛,因為大多數人都從劇中情節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經驗,可以印證,可以感受,或笑或哭,有太多的詮釋角度可以去發展。這種大眾性格,自然就符合電影票房的要求。電影我才剛起步,說我謹慎、保守都好,我的想法是先把電影拍好,讓出錢的人都不虧錢,觀眾也都能有所體會有所得,未來想拍啥,就可以去拍啥!

像洗三溫暖一樣,一冷一熱一調和,荒謬也是一種幽默
● 問:當初,怎麼想到會把一古一今,一喜一悲的兩齣舞台劇雜揉在一起呢?
● 答:原始靈感就來自台灣環境。我常說,台灣的美感,就是一群亂七八糟不搭調的東西,用超現實的手法並置在一起,不論市容環境,政治環境,都一樣。更奇特的是,台灣人每天看到這麼不搭調的東西,卻不覺得不搭調,願意、也很快樂地繼續忍受這種不搭調。從我個人經驗來說,在台灣作舞台監督,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看佈景燈光怎樣吊掛,而是要去捉劇場裡的貓,否則待會兒戲演到一半,舞台上出現一隻貓,那就慘了!夠荒謬吧!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至於從學術經驗來看,熟悉希臘悲劇演出狀況的人都知道,連著三場悲重沈鬱的悲劇演完後,最後一定要來齣荒謬喜劇,日本能劇的搬演也一樣,演完兩幕後,一定要穿插一段「狂言」表演。這種古典戲劇的搬演結構,一方面是藉著不同形式的陳述,讓觀眾看懂劇情主旨,另外則是讓影迷透過一收一放的心情調整,取得心理均衡,否則看戲的經驗就不算完成。這種學術理念對我的創作極有啟示,就像洗三溫暖一樣,一冷一熱一調和,觀眾都可以看到人生的荒謬性,荒謬是糟糕,荒謬也是一種幽默。
● 問:你這種悲喜交加的戲劇結構,最後切割得非常厲害,反而有了拼貼藝術的味道?
● 答:當代的生活其實就是一個拼貼的年代,「暗戀」和「桃花源」雖為兩齣戲,卻有互相說明、對照和評論的功能,更貼切的說法是兩齣戲,就像兩面鏡子互相對照,光線或許會亂射,但是會存在的東西還是都存在的,只不過,影像和效果也許更豐富吧!當代生活中拼貼的事物很多,用拼貼的手法來搞戲劇,拍電影,關鍵就在於我很不滿足於以平鋪直敘的手法來直接講一個故事。我看港片時就常疏離了出了神。至於喜劇悲劇交叉切割,甚至相互干擾,我的看法是干擾本來就是我們生活的本質,我們早也習慣了被干擾,像MTV作品,不到一秒就換上好幾個鏡頭,破碎的很,我們看電視時,若沒有被廣告干擾,我們也許還會很不習慣呢!
問:對電影,你抱持什麼樣的態度?最欣賞什麼樣的導演?
● 答:我愛看電影,但不看為娛樂而娛樂的電影;我欣賞的是電影中所流露出來的思想、智慧和人情世故。這些特質,在卓別林和伍迪艾倫的作品中,都有相當雷同的部分:就是用喜劇談嚴肅的話題。特別是伍迪艾倫吧,他雖是從單口相聲發跡,和一般的導演傳統路線不同,但是他很能抓住生活和藝術的關係,所以常能談一些很深的問題,我就特別欣賞他的「開羅紫玫瑰」,那種真實人生和戲劇人生雜揉得分不開的感覺,我不否認「暗戀桃花源」在精神上,其實蠻受「開羅紫玫瑰」影響。當然,伍迪艾倫也有弱點,他一碰到東方哲學就顯得做作不自然。但是,我仍佩服他在好萊塢體制之內,依然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必妥協,追求自己藝術上的成就,主要是因為他夠強才有發言權。

電影省略的過程,根本就是夢的形式
問:拍了電影後,應該可以很深刻地感受劇場和電影,兩種不同媒體的文化特色?
● 答:電影和劇場的相同點大概就在零件上。看電影要進電影院,就像到劇場看戲是一樣的。但是兩種的空間感不同,舞台是集中的,電影則是完全自由的形式,對我而言,舞台像實驗,電影則像夢。為什麼說電影像夢呢?關鍵就在小孩子不需要解說就能看得懂有人開門外出,就走到另一個時空的蒙太奇處理手法,這種省略過程,追尋同類意義的蒙太奇手法,根本上就是夢的形式,舞台上的時空觀念和美學觀念,就完全不同。舞台,就像給你一塊固定的地,讓你蓋房子,讓你去建橋;電影,就像給你一塊不固定的地,讓你隨意去蓋,充滿更多的複雜性與不可知變數。對舞台劇,我有多年的經驗,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做不來,判斷上很專業的,但是對於電影,我還在學習。電影另外還有一點很現實,當你片子一拍完,坐到剪接檯上,真的是有什麼材料就剪出什麼樣的片子,沒拍的就是沒有,想要換個角度補點什麼畫面都很困難,你一定要事先都計劃好,安排好,否則到了剪接室就太遲了。舞台劇則是每場上演前,都還可以再調整,再修,像「暗戀桃花源」公演到六十幾場時,我們還在作調整,電影就不行了,一攝入鏡頭,是什麼就是什麼。這種調整,其實全為了戲好,為了讓感覺更對,不是為了迎合觀眾的口味而去改變,那樣的話就是向商業投降,而非藝術創作了。

「桃花源」片段就像打快攻,「暗戀」則是打半場
● 問:不少人都說林青霞在「暗戀桃花源」中的表演是最好的一次表演,但我最關切的是你如何誘發一個演員的潛力?
● 答:基本上我的創作要求是沒有廢筆,任何看來像胡鬧的東西,都要有存在的目的,喜劇也要注意伏筆。演員訓練上也是一樣,我們採用的即興創作,其實是在嚴格控制下所發展出來的結果,我們鼓勵演員徹底放鬆自己,毫無顧慮地去做,往往就會迸發一些微妙的火花,也許是自己意識中知道的,也許是根本不知道的,都很有趣。譬如我們先設定朝A方向發展,演員也許自顧自的朝B方向前進,結果就會整理出一個C的情境,但是這種走向往往也是朝四面八方,亂彈亂射地發展,所以導演也要適時控制,煞車或調整。用打籃球作比方,「桃花源」片段就像打快攻,「暗戀」則是打半場,導演就像籃球教練,對不同的打法就給不同的指示。但是不管是打快攻或打半場,演員都得專心,全力以赴,否則一閃神,一跟不上速度,就接不到對手「派司」過來的球,教練就只好換人了。經過這樣的團隊訓練,我想演員的團隊默契和節奏都會很不一樣。

我替劇場設想的空間,就像個隧道,有光
問:電影版的「暗戀桃花源」和劇場上的最大不同點,就是安排了劇場環境和舞台幕後的戲,人來人往,有等待,有追尋,還有新的愛情遊戲在滋長,雖然是淡淡地點到為止,卻讓人咀嚼再三,很有意思。
● 答:劇場在電影中,其實也是一個角色,它親眼目擊了所有事件的發生。在開拍前,曾經有人建議就像舞台劇一樣,直接從上海外灘公園拍起,但是我覺得電影就要有電影的想法,若能先替劇場塑造空間,應該會很有趣。回台灣工作這麼多年,有五六百個晚上是在劇場上度過的,對劇場的感受與看法,我想一定與初到者是不同的。對劇場的感受,是有一些「流動」的情況,因為劇場的世界就是一個流動的世界,我們在文化中心演出時,有時候會有管理員私下放些人從後台進來,當然,每個劇場的情況都不同,但是很多人走來走去,有些與戲有關,有些與戲無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有另一種風貌。至於我替劇場設想的空間,就像個隧道,有光。隱隱約約有人來人往,所有的事都發生在隧道引進的世界中,至於佈景帷幕的波動、色彩都是在營釀這個劇場的空間個性,這樣的表現,對我而言,也就夠了。

【悲喜,快樂,忘我--暗戀桃花源的二三事】
賴聲川(2006/8/25 聯合報)
《暗戀桃源》演出第四次了,還不算中間的電影拍攝。再次撰寫文章,「我還能說什麼?」我可以重複回憶那創作過程中一切的辛酸與成就感,當年所有夥伴的同心協力,以及那特殊時代所給與的特殊靈感,但那一切似乎都已經說過很多次。我可以說明這次和明華園合作的興奮,他們團體所帶來的活力,而他們的演出多麼符合我當初(最當初!)對「桃花源」演出風格的期望。這些,也都在不同的媒體中說過。想來想去,我決定寫的是以下,關於悲劇、喜劇,快樂,忘我。

腦神經科學家
前兩年我在美國加州,剛好我的朋友,《僧侶與哲學家》作者馬修‧李嘉德(Matthieu Ricard)也在灣區。這一位修行人正在參與一個腦神經科學實驗計畫。計畫的目的是要更深入了解人是否真的可能「快樂」,從腦神經科學的觀點,有沒有可能規範出「快樂」和「痛苦」的明確定義?以一位禪修多年的藏傳佛法僧侶身分,馬修每天要到實驗室,身上掛上三百多條感應線,然後需要他進入禪修狀態,來測試腦神經波動。科學家會試圖干擾他,甚至於曾經在他的耳邊開槍,看看他的腦波會有什麼反應。
明顯的,透過多項實驗,馬修的腦波在受干擾或威脅的時候,與其他實驗對象的腦波呈現完全不同的波動形態。心靈禪修確實影響了馬修的生理反應。更有趣的是,禪修的境界符合科學家在數據上所定義的「快樂」。
這項計畫後來在美國《時代雜誌》作封面故事,馬修邀我到主持計畫的科學家保羅‧艾克曼(Paul Ekman)在柏克萊山上的家作客。艾克曼一生都在研究人類臉部表情與情緒之間的關係。他跟我說他幾十年研究的結果認為,人的臉部肌肉擺成什麼姿態會直接影響情緒,於是,如果我們硬將一個人的臉部扳成微笑的姿態,不久之後,他會比較快樂;相反的,把他的眉毛皺起來,不久之後他會開始感到煩惱。
這個話題太吸引我。多麼微妙的因果關係!到底是裡面在影響外面,還是外面在影響裡面?還是這兩者有一種神祕的相同性?
我跟艾克曼說,我曾經創作過一部舞台劇,叫作《暗戀桃花源》。這一部戲是把兩個劇團擺在同一個舞台上,一個在演一齣悲劇,一個在演一齣喜劇。

希臘「悲」劇
站在艾克曼家落地窗前,我鳥瞰著整個我熟悉的柏克萊和舊金山,想到住在附近不遠的,我的研究所指導教授奧格登(Dunbar Ogden)。我就是在他的「古典劇場研討會」課中第一次打開自己的腦袋瓜思考這個問題。
畫面回到1979年秋天。在柏克萊奧格登教授的課上,我們通盤研讀所有流傳下來的希臘悲劇,研究雅典在西元前第五世紀的劇場文化,驚然發現在悲劇演出的「大酒神慶典」中,每一位悲劇作者用一天的時間展現自己三部悲劇作品之後,還要演出一部「羊人劇」(Satyr Play)才散場,觀眾才能回家。
「羊人劇」是一種鬧劇,由裝扮成半人半獸的演員熱鬧演出。古代流傳下來的「羊人劇」只有一部是完整的──尤里皮底斯(Euripides)的《獨眼怪獸》(Cyclops)。除此之外還有多部其他「羊人劇」的片段,這些殘片讓我們窺視到它低俗、熱鬧的屬性,而它的內容通常是在諷刺三齣悲劇中的劇情或人物。
連續演三部悲劇早就在我認知之內:古希臘作家都是以三齣戲為單位,通常是連貫的,稱為「三部曲」。艾斯其勒斯(Aeschylus)的《奧瑞斯提亞》(Oresteia)是唯一流傳下來的完整三部曲。我以前在台灣念大學的時候也看過這三部曲的劇本,當然認為它是完整的表現。但現在,我的邏輯被打亂了,我發現在這古老的劇場形式中,三部悲劇的完整呈現不等於一次完整的藝術表現。作者還多了一部「羊人劇」,在一天演出的最後奉獻給觀眾。可惜,《奧瑞斯提亞》三部悲劇之後的「羊人劇」失傳了,我們無法得知其面貌。
我極為好奇:為什麼在看完三齣悲劇之後,還要再看一段大鬧劇,觀眾才能夠回家呢?這讓我對希臘悲劇有一種全新的感官,認為在「悲」、「喜」之間,有一種特殊對話,一種神祕、原始的對話,始於人心深處的對話。

日本「能」劇
畫面轉到1981年,京都。我旅行到日本,正在研究能劇,在京都古老的金剛能樂堂中,我觀賞著「羽衣」的演出。在那劇場中,沒有所謂「場燈」明暗的問題,觀眾席的燈永遠是亮的,觀眾坐在榻榻米蓆上,一邊翻著劇本,時而抬頭看戲,時而低頭聆聽。在這裡,沒有所謂「疏離」的問題,所有觀眾都融入台上的演出,不管他看的是哪裡。
觀賞日本能劇的時候,我發現在這六百年前發源的劇種中,有與希臘悲劇中同樣的「能」與「狂言」之間的對話。一部能劇分上下兩部分,「能」演出到一半,每每被安插一段「狂言」。狂言和「羊人劇」一樣,是一個鬧劇,與能的語言相比,也是低俗、平民化的,內容通常也在諷刺或清楚說明前面能劇中的角色與劇情。
在求學過程中,在這兩種古老文明中,我認識到,悲劇與喜劇似乎不是相反詞,而是一個演出中必備的兩種面貌。我觀察到,在現代的劇場中,通常這兩種劇種被隔離。我同樣也觀察到,在現代生活中,生與死這兩個最原始的能量也刻意被隔離。

七情六慾
畫面跳回到柏克萊山上艾克曼的家。我們的對話繼續,我跟艾克曼討論起當年在柏克萊思考希臘悲劇和日本能劇的事,我跟他說我自己有一些觀察,發現我所看到的朋友或家人,在「喜」的極致狀態中,以及在「悲」的極致狀態中,他們臉部表情是一樣的。在我的觀察及經驗中,「笑到傻」以及「哭到傻」不但最後臉部表情神似,同樣,「去的地方」也是神似的。這兩種被認為是相反的情緒,居然推到極致(只要不停的笑夠久,或不停的哭夠久)會變成一種類似的感受。或許叫「麻木」,但也不是;或許叫「忘我」。我向他請教,他是專家,怎麼說?
艾克曼跟我說,根據他的實驗研究,人類的七種主要情緒(我很驚訝他一下就說中了我們傳統中國說法中的「七情六慾」),只要推到極致,「他們都是到同一個地方」。

忘我
什麼叫「忘我」?
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武陵人所發現的地方可能是吧。那裡面的人「怡然自樂」:
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
「桃花源」裡面的人不知道歷史。他們被我們遺忘,於是他也就能「忘我」而單純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桃花源」三個字早就和「香格里拉」、「失去的地平線」同義。它是所有人心目當中的理想國,與世隔絕所以不知道歷史,這意味著我們的歷史多麼慘不忍睹,唯有忘掉或不知道一切,才能嘗到怡然自樂的幸福。
是這樣嗎?《暗戀》中的江濱柳,透過他對過去(歷史)的執著不放,是不是也走入某一種極致,讓他的世界已經沒有其他東西了,只剩下回憶?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忘我」嗎?

《暗戀桃花源》
這一切,都是屬於《暗戀桃花源》當年創意的內在邏輯。我很高興當年做了這一部戲,讓我有機會理出這些內心的疑惑,關於悲劇,關於喜劇,關於人生。二十年來,演出四次,我每一次都很榮幸能夠坐到導演的位子上,在那位子上,我感到一種特殊的幸福,舞台的交通讓人生如此在我眼前展現開來。
而在創作二十年之後,我還在探討這些問題,還在想陶淵明,他這麼敏銳的看到世界、歷史、人心。到如今,我們的世界又走到什麼地步?能夠不知道,是不是更幸福一些?

﹝進ㄧ步深究,可參看:
http://www.eng.fju.edu.tw/iacd_2000S/drama_us_taiwan/post/secret.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