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6日 星期二

五月天 愛上台北人

請閱讀本網誌中五月選文《台北人》,就五篇小說中任選一篇,針對該篇主題意識、人物性格、情節安排、文字技巧等等,深度賞析,並設計五道測驗題(每題四個選項)、以及五道深究討論題(可參考課本範文所附之"問題與討論")。

※注意:
每ㄧ道題目不可與他人重複,但題意可以相近。
截止日期:5月30日

台北人‧遊園驚夢--白先勇

(一)
錢夫人到達臺北近郊天母竇公館的時候,竇公館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排滿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轎車,錢夫人坐的計程車開到門口她便命令司機停了下來。竇公館的兩扇鐵門大敞,門燈高燒,大門兩側一邊站了一個衛士,門口有個隨從打扮的人正在那兒忙著招呼賓客的司機。錢夫人一下車,那個隨從便趕緊迎了上來,他穿了一身藏青嗶嘰的中山裝,兩鬢花白。錢夫人從皮包裏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他,那個隨從接過名片,即忙向錢夫人深深的行了一個禮,操了蘇北口音,滿面堆著笑容說道:
「錢夫人,我是劉副官,夫人大概不記得了?」

「是劉副官嗎?」錢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帶驚愕的說道:「對了,那時在南京到你們大悲巷公館見過你的。你好,劉副官。」
「托夫人的福。」劉副官又深深的行了一禮,趕忙把錢夫人讓了進去,然後搶在前面用手電筒照路,引著錢夫人走上一條水泥砌的汽車過道,繞著花園直往正屋裏行去。
「夫人這向好?」劉副官一行引著路,回頭笑著向錢夫人說道。
「還好,謝謝你,」錢夫人答道:「你們長官夫人都好呀?我有好些年沒見著他們了。」
「我們夫人好,長官最近為了公事忙一些。」劉副官應道。

竇公館的花園十分深闊,錢夫人打量了一下,滿園子裏影影綽綽,都是些樹木花草,圍牆周遭,卻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樹,一片秋後的清月,已經升過高大的椰子樹幹子來了。錢夫人跟著劉副官繞過了幾叢棕櫚樹,竇公館那座兩層樓的房子便赫然出現在眼前,整座大樓,上上下下燈火通明,亮得好像燒著了一般;一條寬敞的石級引上了樓前一個弧形的大露臺,露臺的石欄邊沿上卻整整齊齊的置了十來盆一排齊胸的桂花,錢夫人一踏上露臺,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樓前正門大開,裏面有幾個僕人穿梭一般來往著,劉副官停在門口,哈著身子,做了個手勢,畢恭畢敬的說了聲: 「夫人請。」
錢夫人一走入門內前廳,劉副官便對一個女僕說道:
「快去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到了。」

前廳只擺了一堂精巧的紅木几椅,几案上擱著一套景泰藍的瓶尊,一隻觀音尊裏斜插了幾枝萬年青;右側壁上,嵌了一面鵝卵形的大穿衣鏡。錢夫人走到鏡前,把身上那件玄色秋大衣卸下,一個女僕趕忙上前把大衣接了過去。錢夫人往鏡裏瞟了一眼,很快的用手把右鬢一綹鬆弛的頭髮抿了一下,下午六點鐘才去西門町紅玫瑰做的頭髮,剛才穿過花園,吃風一撩,就亂了。錢夫人往鏡子又湊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綠杭綢的旗袍,她也覺得顏色有點不對勁兒。她記得這種絲綢,在燈光底下照起來,綠汪汪翡翠似的,大概這間前廳不夠亮,鏡子裏看起來,竟有點發烏。難道真的是料子舊了?這份杭綢還是從南京帶出來的呢,這些年都沒捨得穿,為了赴這場宴才從箱子底拿出來裁了的。早知如此,還不如到鴻翔綢緞裝買分新的。可是她總覺得臺灣的衣料粗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那裏及得上大陸貨那麼細緻,那麼柔熟?

「五妹妹到底來了。」一陣腳步聲,竇夫人走了出來,一把便攬住了錢夫人的手笑道。
「三阿姊,」錢夫人也笑著叫道:「來晚了,累你們好等。」
「那裏的話,恰是時候,我們正要入席呢。」

竇夫人說著便挽著錢夫人往正廳走去。在走廊上,錢夫人用眼角掃了竇夫人兩下,她心中不禁覘敲起來:桂枝香果然還沒有老。臨離開南京那年,自己明明還在梅園新村的公館替桂枝香請過三十歲的生日酒,得月臺的幾個姊妹淘都差不多到齊了──桂枝香的妹子後來嫁給任主席任子久做小的十三天辣椒,還有她自己的親妹妹十七月月紅──幾個人還學洋派湊分子替桂枝香訂製了一個三十寸雙層的大壽糕,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根紅蠟燭。現在她總該有四十大幾了吧?錢夫人又朝竇夫人瞄了一下。竇夫人穿了一身銀灰灑朱砂的薄紗旗袍,足上也配了一雙銀灰閃光的高跟鞋,右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隻蓮子大的鑽戒,左腕也籠了一副白金鑲碎鑽的手串,髮上卻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釵,一對寸把長的紫瑛墜子直吊下髮腳外來,襯得她豐白的面龐愈加雍容矜貴起來。在南京那時,桂枝香可沒有這般風光,她記得她那時還做小,竇瑞生也不過是個次長,現在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難為她熬了這些年,到底給她熬出了頭了。

「瑞生到南部開會去了,他聽說五妹妹今晚要來,還特地著我向你問好呢。」竇夫人笑著側過頭來向錢夫人說道。
「哦,難為竇大哥還那麼有心。」錢夫人笑道。一走近正廳,裏面一陣人語喧笑便傳了出來。竇夫人在正廳門口停了下來,又握住錢夫人的雙手笑道:
「五妹妹,你早就該搬來臺北了,我一直都掛著,現在你一個人住在南部那種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無論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來了。」
「她也在這兒嗎?」錢夫人問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竇夫人說著又湊到錢夫人耳邊笑道:「任子久是有幾份家當的,十三一個人也算過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鬨,來到臺灣還是頭一遭呢。她把『賞心樂事』票房裏的幾位朋友搬了來,鑼鼓笙簫都是全的,他們還巴望著你上去顯兩手呢。」
「罷了,罷了,那裏還能來這個玩意兒!」錢夫人急忙掙脫了竇夫人,擺著手笑道。
「客氣話不必說了,五妹妹,連你藍田玉都說不能,別人還敢開腔嗎?」竇夫人笑道,也不等錢夫人分辯便挽了她往正廳裏走去。

正廳裏東一堆西一堆,錦簇繡叢一般,早坐滿了衣裙明豔的客人。廳堂異常寬大,呈凸字形,是個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邊置著一堂軟墊沙發,右半邊置著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間地板上卻隔著一張兩寸厚刷著二龍搶珠的大地毯。沙發兩長四短,對開圍著,黑絨底子灑滿了醉紅的海棠葉兒,中間一張長方矮几上擺了一隻兩尺高天青細瓷膽瓶,瓶裏冒著一大蓬金骨紅肉的龍鬚菊。右半邊八張紫檀椅子團團圍著一張嵌紋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布滿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廳堂凸字尖端,也擺著六張一式的紅木靠椅,椅子三三分開,圈了個半圓,中間缺口處卻高高豎了一檔烏木架流雲蝙蝠鑲雲母片的屏風。錢夫人看見那些椅子上擱滿了鐃鈸琴弦,椅子前端有兩個木架,一個架著一隻小鼓,另一個卻齊齊的插了一排笙簫管笛。廳堂裏燈火輝煌,兩旁的座燈從地面斜射上來,照得一面大銅鑼金光閃爍。

竇夫人把錢夫人先引到廳堂左半邊,然後走到一張沙發跟前對一位五十多歲穿了珠灰旗袍,戴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說道:
「賴夫人,這是錢夫人,你們大概見過面的吧?」

錢夫人認得那位女客是賴祥雲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時,社交場合裏見過幾面。那時賴祥雲大概是個司令官,來到臺灣,報紙上倒常見到他的名字。
「這位大概就是錢鵬公的夫人了?」賴夫人本來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說話,這下才轉過身來,打量了錢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來笑著說道。一面和錢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頭,說道:
「我是說面熟得很!」
然後轉向身邊一位黑紅臉身材碩肥頭頂光禿穿了寶藍絲葛長袍的男客說:
「剛才我還和余參軍長聊天,梅蘭芳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丹桂第一臺唱的是什麼戲,再也想不起來了。你們瞧,我的記性!」

余參軍長老早立了起來,朝著錢夫人笑嘻嘻的行了一個禮說道:
「夫人久違了,那年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瞻仰過夫人的風采的。我還記得夫人票的是『遊園驚夢』呢!」
「是呀,」賴夫人接嘴道:「我一直聽說錢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總算有耳福要領教了。」
錢夫人趕忙向余參軍長謙謝了一番,她記得余參軍長在南京時來過她公館一次,可是她又彷彿記得他後來好像犯了什麼大案子被革了職退休了。接著竇夫人又引著她過去,把在坐的幾位客人都一一介紹一輪。幾位夫人太太她一個也不認識,她們的年紀都相當輕,大概來到臺灣才興起來的。
「我們到那邊去吧,十三和幾位票友都在那兒。」
竇夫人說著又把錢夫人領到廳堂的右手邊去。她們兩人一過去,一位穿紅旗袍的女客便踏著碎步迎了上來,一把便將錢夫人的手臂勾了過去,笑得全身亂顫說道:
「五阿姊,剛才三阿姊告訴我你也要來,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兒給擡了出來了!』」

錢夫人方才聽竇夫人說天辣椒蔣碧月也在這裏,她心中就躊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這些年,可收歛了一些沒有。那時大夥兒在南京夫子廟得月臺清唱的時候,有鋒頭總是她佔先,扭著她們師傅專揀討好的戲唱。一出臺,也不管清唱的規矩,就臉朝了那些捧角的,一雙眼睛鈎子一般,直伸到臺下去。同是一個娘生的,性格兒卻差得那麼遠。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姊姊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任子久連她姊姊的聘禮都下定了,天辣椒卻有本事攔腰一把給奪了過去。也虧桂枝香有涵養,等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竇瑞生的偏房。難怪桂枝香老嘆息說: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姊姊往腳下踹呢!錢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蔣碧月,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入時,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兒也著了墨,一頭蓬得像鳥窩似的頭髮,兩鬢上卻刷出幾隻俏皮的月牙鈎來。任子久一死,這個天辣椒比從前反而愈更標勁,愈更佻撻了,這些年的動亂,在這個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絲痕跡來。

「哪,你們見識見識吧,這位錢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蘭芳呢!」
蔣碧月挽了錢夫人向座上的幾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紹道。幾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來朝了錢夫人含笑施禮。
「碧月,不要胡說,給幾位內行聽了笑話。」
錢夫人一行還禮,一行輕輕責怪蔣碧月道。
「碧月的話倒沒有說差,」竇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崑曲也算得了梅派的真傳了。」
「三阿姊──」
錢夫人含糊叫了一聲,想分辯幾句。可是若論到崑曲,連錢鵬志也對她說過:
「老五,南北名角我都聽過,你的『崑腔』也算是個好的了。」

錢鵬志說,就是為著在南京得月臺聽了她的「遊園驚夢」,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裏怎麼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錢鵬志一逕對她講,能得她在身邊,唱幾句「崑腔」作娛,他的下半輩子也就無所求了。那時她剛在得月臺冒紅,一句「崑腔」,臺下一聲滿堂彩,得月臺的師傅說: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說呀,五阿姊。你來見見,這位徐經理太太也是個崑曲行家呢,」蔣碧月把錢夫人引到一位著黑旗袍,十分淨扮的年輕女客跟前說道,然後又笑著向竇夫人說:「三阿姊,回頭我們讓徐太太唱『遊園』,五阿姊唱『驚夢』,把這齣崑曲的戲祖宗搬出來,讓兩位名角上去較量較量,也好給我們飽飽耳福。」

那位徐太太連忙立了起來,道了不敢。錢夫人也趕忙謙讓了幾句,心中卻著實嗔怪天辣椒太過冒失,今天晚上這些人,大概沒有一個不懂戲的,恐怕這位徐經理太太就現放著是個好角色,回頭要真給擡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運腔轉調,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這麼久,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卻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縫師傅的話果然說中:臺北不興長旗袍囉。在座的──連那個老得臉上起了雞皮皺的賴夫人在內,個個的旗袍下襬都縮得差不多到膝蓋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來。在南京那時,那個夫人的旗袍不是長得快拖到腳面上來了?後悔沒有聽從裁縫師傅,回頭穿了這身長旗袍站出去,不曉得還登不登樣。一上臺,一亮相,最要緊。那時在南京梅園新村請客唱戲,每次一站上去,還沒有開腔就先把那臺下壓住了。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著,明天罰你作東。」
竇夫人把錢夫人引到一位三十多歲的軍官面前笑著說道,然後轉身悄聲對錢夫人說:「五妹妹,你在這裏聊聊,程參謀最懂戲的,我得進去招呼著上席了。」
「錢夫人久仰了。」
程參謀朝著錢夫人,立了正,俐落的一鞠躬,行了一個軍禮。他穿了一身淺泥色凡立丁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錢夫人看見他笑起來時,咧著一口齊垛垛淨白的牙齒,容長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細長上挑,隨一雙飛揚的眉毛,往兩鬢插去,一桿葱的鼻樑,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墨濃的頭髮,處處都抿得妥妥貼貼的。他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可是錢夫人覺得他這一聲招呼裏卻又透著幾分溫柔,半點也沒帶武人的粗糙。

「夫人請坐。」
程參謀把自己的椅子讓了出來,將椅子上那張海綿椅墊挪挪正,請錢夫人就了坐,然後立即走到那張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個四色糖盒來,錢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過那盅石榴紅的瓷杯,程參謀卻低聲笑道: 「小心燙了手,夫人。」

然後打開了那個描金烏漆糖盒,佝下身去,雙手捧到錢夫人面前,笑吟吟地望著錢夫人,等她挑選。錢夫人隨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參謀忙勸止道:
「夫人,這個東西頂傷嗓子。我看夫人還是嘗顆蜜棗,潤潤喉吧。」
隨著便拈起一根牙籤挑了一枚蜜棗,遞給錢夫人,錢夫人道了謝,將那枚蜜棗接了過來,塞到嘴裏,一陣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參謀另外多搬了一張椅子,在錢夫人右側坐了下來。
「夫人最近看戲沒有?」程參謀坐定後笑著問道。他說話時,身子總是微微傾斜過來,十分專注似的,錢夫人看見他又露了一口白淨的牙齒來,燈光下,照得瑩亮。
「好久沒看了,」錢夫人答道,她低下頭去,細細的啜了一口手裏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難得有好戲。」
「張愛雲這幾天正在國光戲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嗎?」錢夫人應道,一直俯著首在飲茶,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我還是在上海天蟾舞臺看她演過這齣戲──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還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個宓妃和曹子建兩個人那段情意,演得細膩到了十分。」
錢夫人擡起頭來,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誰演得這般細膩呀?」天辣椒蔣碧月插了進來笑道,程參謀趕忙立起來,讓了坐。蔣碧月抓了一把朝陽瓜子,蹺起腿嗑著瓜子笑道:「程參謀,人人說你懂戲,錢夫人可是戲裏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別在這兒班門弄斧了。」
「我正在和錢夫人講究張愛雲的『洛神』,向錢夫人討教呢。」程參謀對蔣碧月說著,眼睛卻瞟向了錢夫人。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臺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過,買到了後排,只見她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噯唷,三阿姊來請上席了。」

一個僕人拉開了客廳通到飯廳的一扇鏤空卍字的桃花心木推門。竇夫人已經從飯廳裏走了出來。整座飯廳銀素裝飾,明亮得像雪洞一般,兩桌席上,卻是猩紅的細布桌面,盆盌羮筯一律都是銀的。客人們進去後都你推我讓,不肯上坐。

「還是我占先吧,這般讓法,這餐飯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負了主人這番心意!」
賴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來,然後又招呼著余參軍長說道:
「參軍長,你也來我旁邊坐下吧。剛才梅蘭芳的戲,我們還沒有論出頭緒來呢。」
余參軍長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聲:「遵命。」客人們哄然一笑便都相隨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讓起來了,賴夫人隔著桌子向錢夫人笑著叫道:
「錢夫人,我看你也學學我吧。」
竇夫人便過來擁著錢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別人不好入座的。」

錢夫人環視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兒帶笑瞅著她。錢夫人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坐了下去,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倒不是她沒經過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從前錢鵬志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錢鵬志的夫人當然上座,她從來也不必推讓。南京那起夫人太太們,能僭過她輩分的,還數不出幾個來。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去比,她可是錢鵬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憐桂枝香那時出面請客都沒分兒,連生日酒還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臺灣,桂枝香才敢這麼出頭擺場面,而她那時才冒二十歲,一個清唱的姑娘,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了。賣唱的嫁給小戶人家還遭多少議論,又何況是入了侯門?連她親妹子十七月月紅還刻薄過她兩句:姊姊,你的辮子也該鉸了,明日你和錢將軍走在一起,人家還以為你是他的孫女兒呢!錢鵬志娶她那年已經六十靠邊了,然而怎麼說她也是他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分,她也珍惜她的身分。跟了錢鵬志那十幾年,筵前酒後,那次她不是捏著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場面,總是應付得妥妥貼貼的?走在人前,一樣風華蹁躚,誰又敢議論她是秦淮河得月臺的藍田玉了?

「難為你了,老五。」
錢鵬志常常撫著她的腮對她這樣說道。她聽了總是心裏一酸,許多的委屈卻是沒法訴的。難道她還能怨錢鵬志嗎?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錢鵬志娶她的時候就分明和她說清楚了:他是為著聽了她的「遊園驚夢」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紅說的呢,錢鵬志好當她的爺爺了,她還要希冀什麼?到底應了得月臺瞎子師娘那把鐵嘴:五姑娘,你們這種人只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年輕的,那裏靠得住?可是瞎子師娘偏偏又捏著她的手,眨巴著一雙青光眼嘆息道: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寃孽!不是寃孽還是什麼?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錢鵬志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她體驗得出錢鵬志那番苦心。錢鵬志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面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裏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單就替桂枝香請生日酒那天吧,梅園新村的公館裏一擺就是十檯,擫笛的是仙霓社裏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大廚師卻是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

「竇夫人,你們大師傅是那兒請來的呀?來到臺灣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麼講究的魚翅呢。」賴夫人說道。
「他原是黃欽之黃部長家在上海時候的廚子,來臺灣才到我們這兒的。」竇夫人答道。
「那就難怪了,」余參軍長接口道:「黃欽公是有名的美食家呢。」
「那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師傅去燒個翅,請起客來就風光了。」賴夫人說道。
「那還不容易?我也樂得去白吃一餐呢!」竇夫人說,客人們都笑了起來。
「錢夫人,請用碗翅吧。」程參謀盛了一碗紅燒魚翅,加了一匙羮鎮江醋,擱在錢夫人面前,然後又低聲笑道:
「這道菜,是我們公館裏出了名的。」
錢夫人還沒來得及嘗魚翅,竇夫人卻從隔壁桌子走了過來,敬了一輪酒,特別又叫程參謀替她斟滿了,走到錢夫人身邊,按著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們倆兒好久沒對過杯了。」
說完便和錢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盡,錢夫人也細細的乾掉了。竇夫人離開時又對程參謀說道:
「程參謀,好好替我勸酒啊。你長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程參謀立起來,執了一把銀酒壺,彎了身,笑吟吟便往錢夫人杯裏篩酒,錢夫人忙阻止道:
「程參謀,你替別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參謀卻站著不動,望著錢夫人笑道: 「夫人,花雕不比別的酒,最易發散。我知道夫人回頭還要用嗓子,這個酒暖得正好,少喝點兒,不會傷喉嚨的。」
「錢夫人是海量,不要饒過她!」

坐在錢夫人對面的蔣碧月卻走了過來,也不用人讓,自己先斟滿了一杯,舉到錢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姊,我也好久沒有和你喝過雙盅兒了。」
錢夫人推開了蔣碧月的手,輕輕咳了一下說道:
「碧月,這樣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我喝雙分兒好了,回頭醉了,最多讓他們擡回去就是啦。」
蔣碧月一仰頭便乾了一杯,程參謀連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過去一氣乾了,然後把個銀酒杯倒過來,在錢夫人臉上一晃。客人們都鼓起掌來喝道:
「到底是蔣小姐豪興!」

錢夫人只得舉起了杯子,緩緩的將一杯花雕飲盡。酒倒是燙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熱流般,周身遊盪起來了。可是臺灣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陸的那麼醇厚,飲下去終究有點割喉。雖說花雕容易發散,飲急了,後勁才兇呢。沒想到真正從紹興辦來的那些陳年花雕也那麼傷人。那晚到底中了她們的道兒!她們大夥兒都說,幾杯花雕那裏就能把嗓子喝啞了?難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姊妹們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齊,主人尚且不開懷,客人那能盡興呢?連月月紅十七也夾在裏面起鬨:姊姊,我們姊妹倆兒也來乾一杯,親熱親熱一下。月月紅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緞子旗袍,豔得像隻鸚哥兒,一雙眼睛,鶻伶伶地盡是水光。姊姊不賞臉,她說,姊姊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說道。逞夠了強,撿夠了便宜,還要趕著說風涼話。難怪桂枝香嘆息: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姊姊往腳下踹呢。月月紅──就算她年輕不懂事,可是他鄭彥青就不該也跟了來胡鬧了。他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他喝得兩顴鮮紅,眼睛燒得像兩團黑火,一雙帶刺的馬靴啪噠一聲併在一起,彎著身腰柔柔的叫道:夫人──

「這下該輪到我了,夫人。」程參謀立起身,雙手舉起了酒杯,笑吟吟地說道。
「真的不行了,程參謀。」錢夫人微俯著首,喃喃說道。
「我先乾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請隨意好了。」
程參謀一連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暈把他整張臉都蓋了過去了。他的額頭發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幾顆汗珠子來。錢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邊略略沾了一下。程參謀替錢夫人拈了一隻貴妃雞的肉翅,自己也挾了一個雞頭來過酒。
「噯唷,你敬的是什麼酒呀?」
對面蔣碧月站起來,伸頭前去嗅了一下余參軍長手裏那杯酒,尖著嗓門叫了起來,余參軍長正捧著一隻與眾不同的金色雞缸杯在敬蔣碧月的酒。
「蔣小姐,這杯是『通宵酒』哪。」余參軍長笑嘻嘻的說道,他那張黑紅臉早已喝得像豬肝似的了。」
「呀呀啐,何人與你們通宵哪!」蔣碧月把手一揮,操起戲白說道。
「蔣小姐,百花亭裏還沒擺起來,你先就『醉酒』了。」賴夫人隔著桌子笑著叫道,客人們又一聲鬨笑起來。竇夫人也站了起來對客人們說道:
「我們也該上場了,請各位到客廳那邊寬坐去吧。」
客人們都立了起來,賴夫人帶頭,魚貫而入進到客廳裏,分別坐下。幾位男票友卻走到那檔屏風面前幾張紅木椅子就了座,一邊調弄起管弦來。六個人,除了胡琴外,一個拉二胡,一個彈月琴,一個管小鼓拍板,另外兩個人立著,一個擎了一對鐃鈸,一個手裏卻吊了一面大銅鑼。
「夫人,那位楊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臺灣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呢,回頭你聽他一吹,就知道了。」

程參謀指著那位操胡琴姓楊的票友,在錢夫人耳根下說道。錢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程參謀在她身旁一張皮墊矮圓凳上坐了下來。他又替錢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錢夫人一面品著茶,一面順著程參謀的手,朝那位姓楊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楊的票友約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銅色起暗團花的熟羅長衫,面貌十分清癯,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將一柄胡琴從布袋子裏抽了出來,腿上墊上一塊青搭布,將胡琴擱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隨便咿呀的調了一下,微微將頭一垂,一揚手,猛地一聲胡琴,便像拋線一般竄了起來,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畢,余參軍長頭一個便跳了起來叫了聲:「好胡琴!」客人們便也都鼓起掌來。接著鑼鼓齊鳴,奏出了一支「將軍令」的上場牌子來。竇夫人也跟著滿客廳一一去延請客人們上場演唱,正當客人們互相推讓間,余參軍長已經擁著蔣碧月走到胡琴那邊,然後打起丑腔叫道:
「啟娘娘,這便是百花亭了。」

蔣碧月雙手摀著嘴,笑得前俯後仰,兩隻腕上幾個扭花金鐲子,錚錚鏘鏘的抖響著。客人們都跟著喝彩,胡琴便奏出了「貴妃醉酒」裏的四平調。蔣碧月身也不轉,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來。唱到過門的時候,余參軍長跑出去托了一個朱紅茶盤進來,上面擱了那隻金色的雞缸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蔣碧月跟前做了半跪的姿勢,效那高力士叫道:
「啟娘娘,奴婢敬酒。」
蔣碧月果然裝了醉態,東歪西倒的做出了種種身段,一個臥魚彎下身去,用嘴將那隻酒杯啣了起來,然後又把杯子噹啷一聲擲到地上,唱出了兩句: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客人們早笑得滾做了一團,竇夫人笑得岔了氣,沙著喉嚨對賴夫人喊道:
「我看我們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賴夫人笑得直用絹子揩眼淚,一面大聲叫道:
「蔣小姐醉了倒不要緊,只要莫學那楊玉環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們正在鬧著要蔣碧月唱下去,蔣碧月卻搖搖擺擺的走了下來,把那位徐太太給擡了上去,然後對客人們宣布道:
「『賞心樂事』的崑曲臺柱來給我們唱『遊園』了,回頭再請另一位崑曲皇后梅派正宗傳人──錢夫人來接唱『驚夢』。」

錢夫人趕忙擡起了頭來,將手裏的茶杯擱到左邊的矮几上,她看見徐太太已經站到了那檔屏風前面,半背著身子,一隻手卻扶在插笙簫的那隻烏木架上。她穿了一身淨黑的絲絨旗袍,腦後鬆鬆的挽了一個貴婦髻,半面臉微微向外,瑩白的耳垂露在髮外,上面吊著一丸翠綠的墜子。客廳裏幾隻喇叭形的座燈像數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嫋嫋娜娜地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
「五阿姊,你仔細聽聽,看看徐太太的『遊園』跟你唱的可有個高下。」

蔣碧月走了過來,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參謀的身邊,伸過頭來,一隻手拍著錢夫人的肩,悄聲笑著說道。
「夫人,今晚總算我有緣,能領教夫人的『崑腔』了。」
程參謀也轉過頭來,望著錢夫人笑道。錢夫人睇著蔣碧月手腕上那隻金光亂竄的扭花鐲子,她忽然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一股酒意湧上了她的腦門似的,剛才灌下去的那幾杯花雕好像漸漸著力了,她覺得兩眼發熱,視線都有點朦朧起來。蔣碧月身上那襲紅旗袍如同一團火焰,一下子明晃晃的燒到了程參謀的身上,程參謀衣領上那幾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躍了起來。蔣碧月的一對眼睛像兩丸黑水銀在她醉紅的臉上溜轉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卻瞇成了一條縫,射出了逼人的銳光,兩張臉都向著她,一起咧著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著,兩張紅得發油光的面靨漸漸的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著白牙,朝她笑著。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遊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唱的這段「崑腔」便算是崑曲裏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
"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可是吳聲豪的笛子卻偏偏吹得那麼高(吳師傅,今晚讓她們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換枝調門兒低一點兒的笛子吧。)"
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
"姊姊,我們姊妹倆兒也來乾一杯。"
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姊姊,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姊姊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姊姊命中的寃孽。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寃孽啊。他可不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寃孽了?懂嗎?妹子,寃孽。
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腰幹紮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說道,"可憐你還那麼年輕。"
然而年輕人那裏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懂嗎?妹子,他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寃孽了。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將軍夫人。隨從參謀。寃孽。我說。寃孽,我說。(吳師傅,換枝低一點兒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點不行了。哎,這段「山坡羊」。)
沒亂裏春情難遣
驀地裏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那團紅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來了,燒得那兩道飛揚的眉毛,發出了青濕的汗光。兩張醉紅的臉又漸漸的靠攏在一處,一起咧著白牙,笑了起來。笛子上那幾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飛躍著。那襲嫋嫋的身影兒,在那檔雪青的雲母屏風上,隨著燈光,髣髣髴髴的搖曳起來。笛聲愈來愈低沉,愈來愈淒咽,好像把杜麗娘滿腔的怨情都吹了出來似的。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可是吳聲豪卻說,「驚夢」裏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吳師傅,低一點兒吧,今晚我喝多了酒。)
然而他卻偏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噠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我來扶你上馬。"
"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幹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樺樹。"
他那匹白馬在樺樹林子裏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白兔兒。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淌著汗。而他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他的眉毛變得碧青,眼睛像兩團燒著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從他額上流到他鮮紅的顴上來。太陽,我叫道。太陽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那些樹幹子,又白淨,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裏面赤裸裸的嫩肉來。
他們說:"那條路上種滿了白樺樹。"太陽,我叫道,太陽直射到人的眼睛上來了。
於是他便放柔了聲音喚道:"夫人。"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老五,錢鵬志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老五,他瘖瘂的喊道,你要珍重吓。
他的頭髮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牀單下伸出他那隻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索的打開了那隻描金的百寶匣兒,這是祖母綠,他取出了第一層抽屜。這是貓兒眼。這是翡翠葉子。珍重吓,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輕。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
寃孽,妹子,他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寃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寃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寃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懂嗎?妹子,你聽我說,妹子。姊姊不賞臉,月月紅卻端著酒過來說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兩泡水。姊姊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紅的,像一團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邊去。(吳師傅,我喝多了花雕。)
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就在那一刻,潑殘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邊,一身大金大紅的,就是那一刻,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吳師傅,我的嗓子。)
完了,我的喉嚨,摸摸我的喉嚨,在發抖嗎?完了,在發抖嗎?天──(吳師傅,我唱不出來了。)
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寃孽、寃孽、寃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
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

(二)
「五阿姊,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站了起來,走到錢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雙戴滿了扭花金絲鐲的手臂,笑吟吟的說道。

「夫人──」程參謀也立了起來,站在錢夫人跟前,微微傾著身子,輕輕的叫道。
「五妹妹,請你上場吧。」竇夫人走了過來,一面向錢夫人伸出手說道。
鑼鼓笙簫一起鳴了起來,奏出了一支「萬年歡」的牌子。客人們都倏地離了座,錢夫人看見滿客廳裏都是些手臂交揮拍擊,把徐太太團團圍在客廳中央。笙簫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銅鑼高高的舉了起來,敲得金光亂閃。
「我不能唱了。」錢夫人望著蔣碧月,微微搖了搖兩下頭,喃喃說道。
「那可不行,」蔣碧月一把捉住了錢夫人的雙手,「五阿姊,你這位名角兒今晚無論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啞了。」錢夫人突然用力甩開了蔣碧月的雙手,嗄聲說道,她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喉頭好像讓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她聽見竇夫人插進來說: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參軍長,我看今晚還是你這位黑頭來壓軸吧。」
「好呀,好呀,」那邊賴夫人馬上響應道:「我有好久沒有領教余參軍長的『霸王別姬』了。」

說著賴夫人便把余參軍長推到了鑼鼓那邊。余參軍長一站上去,便拱手朝下面道了聲「獻醜」,客人們一陣鬨笑,他便開始唱起「霸王別姬」中的幾句詩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一面唱著,一面又撩起袍子,做了個上馬的姿勢,踏著馬步便在客廳中央環走起來。他那張寬肥的醉臉脹得紫紅,雙眼圓睜,兩道粗眉一齊豎起,幾聲吶喊,喑嗚叱咤,把伴奏都壓了下去。賴夫人笑得彎了腰,跑上去,跟在余參軍長後頭直拍著手,蔣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不停的尖起嗓子叫著:「好黑頭!好黑頭!」另外幾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們喝彩,團團圍走,於是客廳裏的笑聲便一陣比一陣暴漲了起來。余參軍長一唱畢,幾個著白衣黑褲的女傭已經端了一碗碗的紅棗桂圓湯進來讓客人們潤喉了。

竇夫人引了客人們走到屋外露臺上的時候,外面的空氣裏早充滿了風露,客人們都穿上了大衣,竇夫人卻圍了一張白絲大披肩,走到了臺階的下端去。錢夫人立在露臺的石欄旁邊,往天上望去,她看見那片秋月恰恰的升到中天,把竇公館花園裏的樹木路階都照得鍍了一層白霜,露臺上那十幾盆桂花,香氣卻比先前濃了許多,像一陣濕霧似的,一下子便罩到了她的面上來。

「賴將軍夫人的車子來了。」劉副官站在臺階下面,往上大聲通報各家的汽車。頭一輛開進來的,便是賴夫人那架黑色嶄新的林肯,一個穿著制服的司機趕忙跳了下來,打開車門,彎了腰畢恭畢敬的候著。賴夫人走下臺階,和竇夫人道了別,把余參軍長也帶上了車,坐進去後,卻伸出頭來向竇夫人笑道:
「竇夫人,府上這一夜戲,就是當年梅蘭芳和金少山也不能過的。」
「可是呢,」竇夫人笑著答道:「余參軍長的黑頭真是賽過金霸王了。」
立在臺階上的客人都笑了起來,一起向賴夫人揮手作別。第二輛開進來的,卻是竇夫人自己的小轎車,把幾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著程參謀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軍車進來,蔣碧月馬上走了下去,撈起旗袍,跨上車子去,程參謀趕著過來,把她扶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蔣碧月卻歪出半個身子來笑道:
「這輛吉普車連門都沒有,回頭怕不把我甩出馬路上去呢。」
「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竇夫人說道,又把程參謀叫了過去,附耳囑咐了幾句,程參謀直點著頭笑應道:
「夫人請放心。」
然後他朝著錢夫人,立了正,深深的行了一個禮,擡起頭來笑道:
「錢夫人,我先告辭了。」 說完便俐落的跳上了車子,發了火,開動起來。
「三阿姊再見!五阿姊再見!」

蔣碧月從車門伸出手來,不停的招揮著,錢夫人看見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鐲子,在空中劃了幾個金圈圈。
「錢夫人的車子呢?」客人快走盡的時候,竇夫人站在臺階下問劉副官道。
「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是坐計程車來的。」劉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姊──」錢夫人站在露臺上叫了一聲,她老早就想跟竇夫人說替她叫一輛計程車來了,可是剛才客人多,她總覺得有點堵口。
「那麼我的汽車回來,立刻傳進來送錢夫人吧。」竇夫人馬上接口道。
「是,夫人。」劉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竇夫人回轉身,便向著露臺走了上來,錢夫人看見她身上那塊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雲似的簇擁著她。一陣風掠過去,周遭的椰樹都沙沙地鳴了起來,把竇夫人身上那塊大披肩吹得姍姍揚起,錢夫人趕忙用手把大衣領子鎖了起來,連連打了兩個寒噤,剛才滾熱的面腮,吃這陣涼風一逼,汗毛都張開了。
「我們進去吧,五妹妹,」竇夫人伸出手來,摟著錢夫人的肩膀往屋內走去,「我去叫人沏壺茶來,我們倆兒正好談談心──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臺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嘍。」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的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台北人‧孤戀花--白先勇

(一)
從前每天我和娟娟在五月花下了班,總是兩個人一塊兒回家的。有時候夏天夜晚,我們便叫一輛三輪車,慢慢蕩回我們金華街那間小公寓去。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常常一個人先回去,在家裏弄好消夜,等著娟娟,有時候一等便等到天亮。

金華街這間小公寓是我花了一生的積蓄買下來的。從前在上海萬春樓的時候,我曾經攢過幾文錢,我比五寶她們資格都老,五寶還是我一手帶出頭的;可是一場難逃下來,什麼都光了,只剩下一對翡翠鐲子,卻還一直戴在手上。那對翠鐲,是五寶的遺物,經過多少風險,我都沒肯脫下來。

到五月花去,並不是出於我的心願。初來臺灣,我原搭著俞大傀頭他們幾個黑道中的人,一併跑單幫。那曉得在基隆碼頭接連出了幾次事故,俞大傀頭自己一點老本搞乾不算,連我的首飾也統統賠了進去。俞大傀頭最後還要來剝我手上那對翠鐲,我抓起一把長剪刀便指著他喝道:你敢碰一碰我手上這對東西!他朝我臉上吐了一泡口水,下狠勁啐道:婊子!婊子!做了一輩子的生意浪,我就是聽不得這兩個字,男人嘴裏駡出來的,愈更齷齪。 酒家的生意並不好做,五月花的老闆看中了我資格老,善應付,又會點子京戲,才專派我去侍候那些從大陸來的老爺們,唱幾段戲給他們聽。有時候碰見從前上海的老客人,他們還只管叫我雲芳老六。有一次撞見盧根榮盧九,他一看見我便直跺腳,好像惋惜什麼似的:
「阿六,你怎麼又落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對他笑著答道:
「九爺,那也是各人的命吧?」
其實憑我一個外省人,在五月花和那起小查某混在一塊兒,這些年能夠攢下一筆錢,就算我本事大得很了。後來我泥著我們老闆,終究撈到一個經理職位,看管那些女孩兒。五月花的女經理只有我和胡阿花兩個人,其餘都是些流氓頭。我倒並不在乎,我是在男人堆子裏混出來的,我和他們拚慣了。客人們都稱我做「總司令」,他們說海陸空的大將──像麗君、心梅──我手下都佔齊了。當經理,只有拿乾薪,那些小查某的皮肉錢,我又不忍多刮,手頭比從前緊多了,最後我把外面放帳的錢,一併提了回來,算了又算,數了又數,終於把手腕上那對翡翠鐲子也卸了下來,才拼湊著買下了金華街這棟小公寓。我買這棟公寓,完全是為了娟娟。

娟娟原來是老鼠仔手下的人,在五月花的日子很淺,平常打過幾個照面,我也並未十分在意。其實五月花那些女孩兒擦胭抹粉打扮起來,個個看著都差不多。一年多以前,那個冬天的晚上,我到三樓三一三去查番。一推門進去,卻瞥見娟娟站在那裏唱臺灣小調。房裏一桌有半桌是日本狎客,他們正在和麗君、心梅那幾個紅酒女摟腰的摟腰,摸奶的摸奶,喧鬧的了不得。一房子的煙,一房子的酒氣和男人臭,誰也沒在認真聽娟娟唱。娟娟立在房間的一角,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緞子旗袍,披著件小白褂子,一頭垂肩的長髮,腰肢紮得還有一捻。她背後圍著三個樂師,為首的是那個林三郎,眨巴著他那一雙爛得快要瞎了的眼睛,拉起他那架十分破舊、十分淒啞的手風琴,在替娟娟伴奏。娟娟是在唱那支「孤戀花」。她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頭髮統統跌到了一邊肩上去,用著細顫顫的聲音在唱,也不知是在唱給誰聽:
月斜西月斜西
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春欉誰人愛

變成落葉相思栽──

這首小調,是林三郎自己譜的曲。他在日據時代,是個小有名氣的樂師,自己會寫歌。他們說,他愛上了一個蓬萊閣叫白玉樓的酒女,那個酒女發羊癲瘋跌到淡水河裏淹死了,他就為她寫下了這首「孤戀花」。他抱著他那架磨得油黃的手風琴,眨著他那雙愈爛愈紅的眼睛,天天奏、天天拉,我在五月花裏,不知聽過多少酒女唱過這支歌了。可是沒有一個能唱得像娟娟那般悲苦,一聲聲,竟好像是在訴寃似的。不知怎的,看著娟娟那副形相,我突然想起五寶來。其實娟娟和五寶長得並不十分像,五寶要比娟娟端秀些,可是五寶唱起戲來,也是那一種悲苦的神情。從前我們一道出堂差,總愛配一齣「再生緣」,我唱孟麗君,五寶唱蘇映雪,她也是愛那樣把雙眉頭蹙成一堆,一段二黃,滿腔的怨情都給唱盡了似的。她們兩個人都是三角臉、短下巴、高高的顴骨、眼塘子微微下坑,兩個人都長著那麼一副飄落的薄命相。 娟娟一唱完,便讓一個矮胖禿頭的日本狎客攔腰揪走了,他把她撳在膝蓋上,先灌了她一盅酒,灌完又替她斟,直推著她跟鄰座一個客人鬥酒。娟娟並不推拒,舉起酒杯,又咕嘟咕嘟一口氣飲盡了。喝完她用手背揩去嘴角邊淌流下來的酒汁,然後望著那個客人笑了一下。我看見她那蒼白的小三角臉上浮起來的那一抹笑容,竟比哭泣還要淒涼。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容易讓客人擺佈的酒女。像我手下的麗君、心梅,灌她們一盅酒,那得要看狎客的本事。可是娟娟卻讓那幾個日本人穿梭一般,來回的猛灌,她不拒絕,連聲也不吭,喝完一杯,咂咂嘴,便對他們淒苦的笑一下。一番當下來,娟娟總灌了七、八杯紹興酒下去,臉都有點泛青了。她臨走時,立起身來,還對那幾個灌她酒的狎客點著頭說了聲對不起,臉上又浮起她那個十分僵硬、十分淒涼的笑容來。

那天晚上,我收拾妥當,臨離開時,走進三樓的洗手間去,一開門,卻赫然看見娟娟在裏頭,醉倒在地上,朝天臥著。她一臉發了灰,一件黑緞子旗袍上,斑斑點點,灑滿了酒汁。洗面缸的龍頭開了沒關,水溢到地上來,浸得娟娟一頭長髮濕淋淋的。我趕忙把她扶了起來,脫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那晚,我便把娟娟帶回到我的寓所裏去,那時我還一個人住在寧波西街。

我替娟娟換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我牀上去,她卻一直昏醉不醒,兩個肩膀猶自冷得打哆嗦。我拿出一條厚棉被來,蓋到她身上,將被頭拉起,塞到她的下巴底下,蓋得嚴嚴的。我突然發覺,我有好多年沒有做這種動作了。從前五寶同我睡一房的時候,半夜裏我常常起來替她蓋被。五寶只有兩杯酒量,出外陪酒,跑回來常常醉得人事不知。睡覺的時候,酒性一燥,便把被窩踢得精光。我總是拿條被單把她緊緊的裹起來。有時候她讓華三那個老龜公打傷了,晚上睡不安,我一夜還得起來好幾次,我一勸她,她就從被窩裏伸出她的膀子來,摔到我臉上,冷笑道:
「這是命,阿姊。」

她那雪白的胳臂上印著一排銅錢大的焦火泡子,是華三那桿煙槍子烙的。我看她痛得厲害,總是躺在她身邊,替她揉搓著,陪她到大天亮。我摸了摸娟娟的額頭,冰涼的,一直在冒冷汗,娟娟真的醉狠了,翻騰了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穩。

第二天,矇矇亮的時候,娟娟就醒了過來。她的臉色很難看,睜著一雙烱烱的眸子,她說她的頭痛得裂開了。我起來熬了一碗紅糖薑湯,拿到牀邊去餵她。她坐起身子,我替她披上了一件棉襖。她喝了一半便不喝了,俯下頭去,兩手拚命在搓揉她的太陽穴,她的長頭髮披掛到前面來,把她的臉遮住了。半晌,她突然低著頭說道:
「我又夢見我媽了。」娟娟說話的聲音很奇怪,空空洞洞,不帶尾音的。

「她在那裏?」我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不知道,」她擡起頭來,搖動著一頭長髮,「也許還在我們蘇澳鄉下──她是一個瘋子。」
「哦──」我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額上冒出來一顆一顆的冷汗珠子。我發覺娟娟的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又黑,發怔的時候,目光還是那麼驚慌,一雙眸子好像兩隻黑蝌蚪,一逕在亂竄著。
「我爸用根鐵鍊子套在她的頸脖上,把她鎖在豬欄裏。小時候,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我媽媽。我爸從來不告訴我,也不准我走近她。我去餵豬的時候,常看見附近的小孩子拿石頭去砸她,一砸中,她就張起兩隻手爪,磨著牙齒吼起來。那些小孩子笑了,我也跟著笑──」娟娟說著嘿嘿的乾笑了幾聲,她那短短蒼白的三角臉微微扭曲著:「有一天,你看──」
她拉開了衣領,指著她咽喉的下端,有一條手指粗,像蚯蚓般鮮亮的紅疤,橫在那裏。
「有一天,我阿姨來了,她帶我到豬欄邊,邊哭邊說道:『伊就是你阿母呵!』那天晚上,我偷偷拿了一碗菜飯,爬進豬欄裏去,遞給我媽。我媽接過飯去,瞅了我半天,咧開嘴笑了。我走過去,用手去摸她的臉,我一碰到她,她突然慘叫了起來,把飯碗砸到地上,伸出她的手爪子,一把將我撈住,我還沒叫出聲音來,她的牙齒已經咬到我喉嚨上來了──」

娟娟說著又乾笑了起來,兩隻黑蝌蚪似的眸子在迸跳著。我摟住她的肩膀,用手撫摩著她頸子上那條疤痕,我突然覺得那條蚯蚓似的紅疤,滑溜溜的,蠕動了起來一般。

(二)
從前我和五寶兩人許下一個心願:日後攢夠了錢,我們買一棟房子住在一塊兒,成一個家,我們還說去贖一個小清倌人回來養。五寶是人牙販子從揚州鄉下拐出來的,賣到萬春樓,才十四歲,穿了一身花布棉襖棉褲,褲腳紮得緊緊的,剪著一個娃娃頭,頭上還夾著隻銅蝴蝶,我問她:
「你的娘呢,五寶?」
「我沒得娘。」她笑道。
「壽頭,」我駡她,「你沒得娘?誰生你出來的?」
「不記得了。」她甩動著一頭短髮,笑嘻嘻的咧開嘴。我把她兜入懷裏,揪住她的腮,親了她兩下,從那時起,我便對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憐來。

「娟娟,這便是我們的家了。」
我和娟娟搬進我們金華街那棟小公寓時,我摟住她的肩膀對她說道。五寶死得早,我們那樁心願一直沒能實現,漂泊了半輩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頭。一向懶散慣了,洗衣燒飯的家務事是搞不來的,不過我總覺得娟娟體弱,不准她多操勞,天天她睡到下午,我也不忍去叫醒她。尤其是她在外陪宿了回來,一身憔悴,我對她格外的憐惜。我知道,男人上了牀,什麼下流的事都幹得出來。有一次,一個老殺胚用雙手死撳住我的頸子,撳得我差不多噎了氣,氣呼呼的問我:你為什麼不喘氣?你為什麼不喘氣?五寶點大蠟燭的那晚,梳攏她的是一個軍人,壯得像隻大牯牛。第二天早上,五寶爬到我牀上,滾進我懷裏,眼睛哭出了血來。她那雙小小的奶子上,青青紅紅盡是牙齒印。

「是誰開你的苞的,娟娟。」有一天,娟娟陪宿回來,起身得特別晚,我替她梳頭,問她道。
「我爸。」娟娟答道。
我站在她身後,雙手一直篦著她那一頭長髮,沒有做聲。
「我爸一喝醉了就跑到我房中來,」娟娟嘴裏叼著根香煙,滿面倦容,「那時我才十五歲,頭一晚,害怕,我咬他。他揪起我的頭在牀上磕了幾下,磕得我昏昏沉沉的,什麼事都不知道了。以後每次他都從宜蘭帶點胭脂口紅回來,哄著我陪他──」娟娟嘿嘿的乾笑了兩聲,她嘴上叼著那根香煙,一上一下的抖動著。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天把我抓到大門口,當著隔壁鄰舍的人,指到我臉上駡:『偷人!偷人!』我摸著我那鼓鼓的肚子,害怕得哭了起來。我爸弄了一撮苦藥,塞到我嘴裏,那晚,我屙下了一灘血塊來──」娟娟說著又笑了起來。她那張小三角臉,扭曲得眉眼不分。我輕輕的摩著她那瘦稜稜的背脊,我覺得好像在撫弄著一隻讓人丟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貓一般。

娟娟穿戴好,我們便一塊兒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見她那一頭長髮在晚風裏亂飛起來,她那一捻細腰左右搖曳得隨時都會斷折一般,街頭迎面一個大落日,從染缸裏滾出來似的,染得她那張蒼白的三角臉好像濺滿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這副相長得實在不祥,這個搖曳著的單薄身子到底載著多少的罪孽呢?

(三)
娟娟經常一夜不歸,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個悶熱的六月天,我躺在牀上,等著娟娟,一夜也沒有合過眼,望著窗外漸漸發了白,背上都睡濕了。娟娟早上七、八點才回來,左搖右擺,好像還在醉酒似的,一臉倦得發了白,她勾畫過的眉毛和眼眶,都讓汗水溶化了,散開成兩個大黑圈,好像眉毛眼睛都爛掉了。她走進房來,一聲不響踢落了一雙高跟鞋,掙扎著脫去了旗袍,身子便往牀上一倒,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我坐到她身邊,替她卸去奶罩,她那兩隻奶頭給咬破了,腫了起來,像兩枚熟爛了的牛血李,在淌著黏液。我仔細一看,她的頸脖子上也有一轉瘀青的牙齒印,襯得她喉頭上那條蚯蚓似的紅疤愈更鮮明了,我拿起她的手臂來,赫然發覺她的手彎上一排四、五個青黑的針孔。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閉著眼睛,微弱的答道。說著,偏過頭,便昏睡過去了。

我守在娟娟身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的又兜上了心頭來。那晚柯老雄來到五月花,我派過麗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還遭他駡了幾句「幹伊娘」,偏偏他卻看上了娟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單幫的,聚賭吸毒,無所不來,是個有名的黑窩主。那時他出手大,耍過幾個酒女,有一個叫鳳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個月,便暴斃了。我們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說,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斂跡了幾年。這次回來,看著愈更驃悍了。娟娟當番的時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夥著一幫賭徒,個個嘴裏都不乾不淨的吆喝著。柯老雄脫去了上衣,光著兩隻赤黑的粗膀子,肐肢窩下露出大叢黑毛來,他的褲頭帶也鬆開了,褲上的拉鍊,掉下了一半。他剃著個小平頭,一隻偌大的頭顱後腦刮得青光光的,頂上卻聳著一撮根根倒豎豬鬃似的硬髮。他的腦後見腮,兩片牙巴骨,像鯉魚腮,往外撐張,一對豬眼睛,眼泡子腫起,滿布著血絲,烏黑的厚嘴唇,翻翹著,閃著一口金牙齒,一頭的汗,一身的汗,還沒走近他,我已經聞到一陣帶魚腥的狐臭了。

娟娟走到他眼前,他翻起對豬眼睛,下狠勁朝娟娟身上打量了一下,陡地伸出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一把捉住娟娟的手,便往懷裏猛一帶,露出他一嘴的金牙嘻笑了起來。娟娟腳下一滑,便跌坐到他大腿上去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將娟娟的細腰夾得緊緊的,先灌了她一杯酒,她還沒喝完,他卻又把酒杯搶了去砸嘴舐唇的把剩酒喝光,尖起鼻子便在娟娟的頸脖上嗅了一輪,一雙手在她胸上摩挲起來。忽然間,他把娟娟一隻手臂往外拿開,伸出舌頭便在她腋下舐了幾下,娟娟禁不住尖笑起來,兩腳拚命蹬踢,柯老雄扣住她緊緊不放,抓住她的手,便往他腹下摸去。

「你怕不怕?」
他涎著臉,問道。一桌子的狎客都笑出了怪聲來,娟娟拚命掙扎,她那把細腰,夾在柯老雄粗黑的膀彎裏,扭得折成了兩截。我看見她蒼白臉上那雙黑蝌蚪似的眼珠子,驚惶得跳了出來。

(四)
不知娟娟命中到底沖犯了什麼,招來這個魔頭。自從她讓柯老雄纏上以後,魂魄都好像遭他攝走了一般;他到五月花去找她,她便乖乖的讓他帶出去,一去回來,全身便是七癆五傷,兩隻膀子上盡扎著針孔子。我狠狠的勸阻她,告訴她這種黑道中人物的厲害,娟娟總怔怔的瞅著我,恍恍惚惚的。

「懂不懂,娟娟?」我有時候發了急,揪住她的肩膀死搖她幾下,喝問她,她才搖搖頭,淒涼的笑一下,十分無奈的說道:
「沒法子喲,總司令──」
說完她一絲不掛只兜著個奶罩便坐到窗臺上去,佝起背,縮起一隻腳,拿著瓶紫紅的蔻丹塗起她的腳指甲來;嘴裏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思想起」、「三聲無奈」,一些淒酸的哭調。她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寡婦哭喪一般,哼不了幾句,她便用疊草紙擤一下鼻涕,她已經漸漸的染上了嗎啡癮了。

有一次,柯老雄帶娟娟去開旅館,娟娟讓警察逮了去,當她是野雞。我花了許多錢,才把娟娟從牢裏贖了出來。從那次起,我要娟娟把柯老雄帶回家裏來,我想至少在我眼底看著,柯老雄還不敢對娟娟逞兇,我總害怕,有一天娟娟的命會喪在那個閻王的手裏。我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過幾次,都說是犯了大凶。

每次他們回來,我便讓到廚房裏去,我看不得柯老雄那一口金牙,看見他,我便想起華三,華三一打五寶,便齜起一嘴巴金牙齒喝駡:打殺你這個臭婊子!我在廚房裏,替娟娟熬著當歸雞做消夜,總是豎起耳朵在聽:聽柯老雄的淫笑,他的叱喝,聽娟娟那一聲聲病貓似的哀吟,一直到柯老雄離開,我才預備好洗澡水,到房中去看娟娟。有一次我進去,娟娟坐在牀上,赤裸裸的,手裏擎著一疊一百元的新鈔票,數過來,數過去,重頭又數,好像小孩子在玩公仔圖一般。我走近她,看見她那蒼白的小三角臉上,嘴角邊黏著一枚指甲大殷紅的乾血塊。

(五)
七月十五,中元節這天,終於發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帶出去,到三重鎮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日早些,買了元寶蠟燭,做了四色奠菜,到廚房後頭的天臺上,去祭五寶。那晚熱得人發昏,天好像讓火燒過了一般,一個大月亮也是泛紅的。我在天臺上燒完幾串元寶,已經薰出了一頭汗來,兩腮都發燒了,平時不覺得,算了一算,五寶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總還像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斃在華三的煙榻上,嘴巴糊滿了鴉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淒厲的樣子,我一閉眼便看見了。五寶口口聲聲都對我說:我要變鬼去找尋他!

差不多半夜裏,柯老雄才夾著娟娟回來,他們兩人都喝得七顛八倒了。柯老雄一臉紫脹,一進門,一行吐口水,一行咒著:幹伊娘!幹伊娘!把娟娟腳不沾地的便拖進了房中去。我坐在廚房裏,好像火燒心一般,心神怎麼也定不下來。柯老雄的吆喝聲分外的粗暴,間或還有撕打的聲音。突然我想到了五寶自殺前的那一幕來:五寶跌坐在華三房中,華三揪住她的頭,像推磨似的在打轉子,手上一根銅煙槍劈下去,打得金光亂竄,我看見她的兩隻手在空中亂抓亂撈,她拚命的喊了一聲:阿姊──我使足了力氣,兩拳打在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來──一聲穿耳的慘叫,我驚跳了起來,抓起案上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一衝開門,赫然看見娟娟赤條條的騎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臥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條的。娟娟雙手舉著一隻黑鐵熨斗,向著柯老雄的頭顱,猛錘下去,咚、咚、咚,一下緊接一下。娟娟一頭的長髮都飛張了起來,她的嘴巴張得老大,像一隻發了狂的野貓在尖叫著。柯老雄的天靈蓋給敲開了,豆腐渣似灰白的腦漿灑得一地,那片裂開的天靈蓋上,還黏著他那一撮豬鬃似的硬髮,他那兩根赤黑的粗膀子,猶自伸張在空中打著顫,娟娟那兩隻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的甩動著,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騎在柯老雄壯碩的赤黑屍體上,突然好像暴漲了幾倍似的。我感到一陣頭暈,手裏的菜刀跌落到地板上。

(六)
娟娟的案子沒有開庭,因為她完全瘋掉了。他們把她押到新竹海邊一個瘋人院去。我申請了兩個多月,他們才准我去探望她,林三郎跟我作伴去的。娟娟在五月花的時候,林三郎很喜歡她,教了她許多臺灣小調,他自己寫的那首「孤戀花」就是他教她唱的。

我們在新竹瘋人院裏看到了娟娟。她們給她上了手銬,說她會咬人。娟娟的頭髮給剪短了,髮尾子齊著耳根翹了起來,看著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她穿了一件灰布袍子,領子開得低低的,喉嚨上那條蚯蚓似的紅疤,完全露了出來。她不認識我們了,我叫了她好幾聲,她才笑了一下,她那張小小的三角臉,顯得愈更蒼白削瘦,可是奇怪得很,她的笑容卻沒有了從前那股淒涼意味,反而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我們坐了一陣子,沒有什麼話說,我把一籃蘋果留了下來,林三郎也買了兩盒掬水軒的餅乾給娟娟。兩個男護士把娟娟架了進去,我知道,他們再也不會放她出來了。

我和林三郎走出瘋人院,已是黃昏,海風把路上的沙颳了起來,讓落日映得黃濛濛的。去乘公共汽
車,要走一大段路,林三郎走得很慢,他的眼睛差不多完全瞎掉了。他戴著一副眼鏡,拄著一根拐杖,我扶著他的手臂,兩個人在那條漫長的黃泥路上一步一步的行著。路上沒有人,兩旁一片連著一片稻田。秋收過了。乾裂的田裏豎著一叢叢枯殘的稻梗子。走了半天,我突然覺得有點寂寞起來,我對林三郎說:
「三郎,唱你那支『孤戀花』來聽。」
「好的,總司令。」
林三郎清了一清喉嚨,尖起他的假嗓子,學著那些酒家女,細細的哼起他那首「孤戀花」來:

青春欉誰人愛

變成落葉相思栽──

台北人‧花橋榮記--白先勇

(ㄧ)
提起我們花橋榮記,那塊招牌是響噹噹的。當然,我是指從前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我們爺爺開的那家米粉店。黃天榮的米粉,桂林城裏,誰人不知?那個不曉?爺爺是靠賣馬肉米粉起家的,兩個小錢一碟,一天總要賣百把碟,晚來一點,還吃不著呢。我還記得奶奶用紅絨線將那些小銅板一串串穿起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指著我說:妹仔,你日後的嫁妝不必愁了。連桂林城裏那些大公館請客,也常來訂我們的米粉。我跟了奶奶去送貨,大公館那些闊太太看見我長得俏,說話知趣,一把把的賞錢塞到我袋子裏,管我叫「米粉丫頭」。

我自己開的這家花橋榮記可沒有那些風光了。我是做夢也沒想到,跑到臺北又開起飯館來。我先生並不是生意人,他在大陸上是行伍出身的,我還做過幾年營長太太呢。那曉得蘇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張張我們眷屬便撤到了臺灣。頭幾年,我還四處打聽,後來夜裏常常夢見我先生,總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經先走了。我一個女人家,流落在臺北,總得有點打算,七拼八湊,終究在長春路底開起了這家小食店來。老闆娘一當,便當了十來年,長春路這一帶的住戶,我閉起眼睛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了。

來我們店裏吃飯的,多半是些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市政府的職員嘍、學校裏的教書先生嘍、區公所的辦事員嘍──個個的荷包都是乾癟癟的,點來點去,不過是些家常菜,想多搾他們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不過這些年來,也全靠這批窮顧客的幫襯,才把這店面撐了起來。

顧客裏,許多卻是我們廣西同鄉,為著要吃點家鄉味,才常年來我們這裏光顧,尤其是在我們店裏包飯的,都是清一色的廣西佬。大家聊起來,總難免攀得上三五門子親戚。這批老光桿子,在我這裏包飯,有的一包三年五載,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像那個李老頭,從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說是城裏的房子,他佔了一半。兒子在臺中開雜貨鋪,把老頭子一個人甩在臺北,半年匯一張支票來。他在我們店裏包了八年飯,砸破了我兩打飯碗,因為他的手扯雞爪瘋,捧起碗來便打顫。老傢伙愛唱「天雷報」,一唱便是一把鼻涕,兩行眼淚。那晚他一個人點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說是他七十大壽,那曉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們都跑去看,就在我們巷子口那個小公園裏一棵大枯樹上,老頭子吊在上頭,一雙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頂黑氈帽滾跌在旁邊。他欠的飯錢,我向他兒子討,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白了一頓。

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那裏經得起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我倒楣,竟讓秦癲子在我店裏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調戲人家女職員,給開除了,就這樣瘋了起來,我看八成是花癡!他說他在廣西容縣當縣長時,還討過兩個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對我們店裏的女顧客也毛手毛腳起來,我才把他攆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著頭,斜著眼,右手伸在空中,亂抓亂撈,滿嘴冒著白泡子,吆喝道:「滾開!滾開!縣太爺來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場裏,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那個賣菜婆拿起根扁擔,罩頭一棍,當場打得他額頭開了花。去年八月裏颳颱風,長春路一帶淹大水,我們店裏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時候,長春路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曬,一條街臭哄哄。衛生局來消毒,打撈的時候,從溝底把秦癲子鈎了起來,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幫幫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掉到溝裏去的。

(二)
講句老實話,不是我護衛我們桂林人,我們桂林那個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容縣、武寧,那些角落頭跑出來的,一個個齜牙咧嘴。滿口夾七夾八的土話,我看總帶著些苗子種。那裏拚得上我們桂林人?一站出來,男男女女,誰個不沾著幾分山水的靈氣?我對那批老光桿子說: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櫃,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也難怪,我們那裏,到處青的山,綠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白了。幾時見過臺北這種地方?今年颱風,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胎子,也經不起這些風雨的折磨哪!

包飯的客人裏頭,只有盧先生一個人是我們桂林小同鄉,你一看不必問,就知道了。人家知禮識數,是個很規矩的讀書人,在長春國校已經當了多年的國文先生了。他剛到我們店來搭飯,我記得也不過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逕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擡,口也不開,坐下去便悶頭扒飯,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飯的當兒,他才欠身笑著說一句:不該你,老闆娘。盧先生是個瘦條個子,高高的,背有點佝,一桿葱的鼻子,青白的臉皮,輪廓都還在那裏,原該是副很體面的長相;可是不知怎的,卻把一頭頭髮先花白了,笑起來,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看著出很老,有點血氣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後領著一大隊蹦蹦跳跳的小學生,過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張開雙臂,攔住來往的汽車,一面喊著:小心!小心!讓那群小東西跑過街去。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的那隻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隻公雞竟會帶小雞的,牠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聊起來我才知道,盧先生的爺爺原來是盧興昌盧老太爺。盧老太爺從前在湖南做過道臺,是我們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東門外那間培道中學就是他辦的。盧老奶奶最愛吃我們榮記的原湯米粉,我還跟著我們奶奶到過盧公館去過呢。
「盧先生,」我對他說道:「我從前到過你們府上的,好體面的一間公館!」 他笑了一笑,半晌,說道: 「大陸撤退,我們自己軍隊一把火,都燒光嘍。」 「哦,糟蹋了。」我嘆道。我還記得,他們園子裏種滿了有紅是白的芍藥花。

所以說,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人家可是有涵養,安安分分,一句閒話也沒得。那裏像其他幾個廣西苗子?摔碗砸筷,雞貓鬼叫,一肚子發不完的牢騷,挑我們飯裏有砂子,菜裏又有蒼蠅。我就不由得光火,這個年頭,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將將就就的,還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們眼紅,盧先生的菜裏,我總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豬肉都是瘦的。一個禮拜我總要親自下廚一次,做碗冒熱米粉:滷牛肝、百葉肚、香菜麻油一澆,灑一把油炸花生米,熱騰騰的端出來,我敢說,臺北還找不出第二家呢,什麼雲南過橋米線!這碗米粉,是我送給盧先生打牙祭的,我這麼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

秀華是我先生的姪女兒,男人也是軍人,當排長的,在大陸上一樣的也沒了消息。秀華總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間蔴包工廠裏替人織蔴線,一雙手都織出了老繭來,可是她到底是我們桂林姑娘,淨淨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來,點破她。

「乖女,」我說:「你和阿衛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看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衛還在,你未必見得著他,要是他已經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華終於動了心,掩面痛哭起來。是別人,我也懶得多事了,可是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至於盧先生那邊,連他的家當我都打聽清楚了。他房東顧太太是我的麻將搭子,那個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裏,都別想超生,可是她對盧先生卻是百般衛護。她說她從來也沒見過這麼規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了弦子,哼幾板戲,什麼嗜好也沒得。天天晚上,總有五、六個小學生來補習。補得的錢便拿去養雞。

「那些雞呀,就是盧先生的祖爺爺祖奶奶!」顧太太笑道:「您家還沒見過他侍候那些雞呢,那份耐性!」
每逢過年,盧先生便提著兩大籠蘆花雞到菜市場去賣,一隻隻鮮紅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總有五、六斤重,我也買過兩隻,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來。據顧太太估計,這麼些年來,做會放息,利上裹利,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討得起的了。

於是一個大年夜,我便把盧先生和秀華都拘了來,做了一桌子桂林菜,燙了一壺熱熱的紹興酒。我把他們兩個,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華倒有點意思,儘管抿著嘴巴笑,可是盧先生這麼個大男人,反而害起臊來,我慫著他去跟秀華喝雙杯,他竟臉紅了。

「盧先生,你看我們秀華這個人怎麼樣?」第二天我攔住他問道。他忸怩了半天也答不上話來。
「我們秀華直讚你呢!」我瞅著他笑。
「不要開玩笑了──」他結結巴巴的說。
「什麼開玩笑?」我截斷他的話,「你快請請我,我替你做媒去,這杯喜酒我是吃定了──」
「老闆娘,」盧先生突然放下臉來,一板正經的說道:「請你不要胡鬧,我在大陸上,早訂過婚的。」
說完,頭一扭,便走了。氣得我混身打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天下也有這種沒造化的男人!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誰不是三百五一個月的飯錢?一律是肥豬肉!後來好幾次他跑來跟我搭訕,我都愛理不理的,直到秀華出了嫁,而且嫁得一個很富厚的生意人,我才慢慢的消了心頭那口氣。到底算他是我們桂林人,如果是外鄉佬!

(三)
一個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熱天,我在店裏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點,實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給我們大師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個小公園裏,去吹口風,透口氣。公園裏那棵榆樹下,有幾張石凳子,給人歇涼的。我一眼瞥見,盧先生一個人坐在那裏。他穿著件汗衫,拖著雙木板鞋,低著頭,聚精會神的在拉弦子。我一聽,他竟在拉我們桂林戲呢,我不由得便心癢了起來。從前在桂林,我是個大戲迷,小金鳳,七歲紅他們唱戲,我天天都去看的。

「盧先生,你也會桂林戲呀!」我走到他跟前說道。
他趕忙立起來招呼我,一面答道: 「並不會什麼,自己亂拉亂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來,嘆了一口氣。 「幾時再能聽小金鳳唱齣戲就好了。」
「我也最愛聽她的戲了。」盧先生笑著答道。
「就是呀,她那齣『回窰』把人的心都給唱了出來!」
我說好說歹求了盧先生半天,他才調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貴回窰」。我沒料到,他還會唱旦角呢,挺清潤的嗓子,很有幾分小金鳳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聽得我不禁有點刺心起來。
「人家王三姊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貴等著了──」盧先生歇了弦子,我吁了一口氣對他說,盧先生笑了一笑,沒有作聲。
「盧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誰家的小姐呀?」我問他。
「是羅錦善羅家的。」
「哦,原來是他們家的姑娘──」我告訴盧先生聽,從前在桂林,我常到羅家綴玉軒去買他們的織錦緞,那時他們家的生意做得很轟烈的。盧先生默默的聽著,也沒有答話,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低聲說道: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學。」盧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兩撮皺紋來,說著他低下頭去,又調起弦子,隨便的拉了起來。太陽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紅,起了一陣風,吹在身上,溫濕溫濕的,吹得盧先生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也顫動起來。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閉起眼睛,聽著盧先生那咿咿呀呀帶著點悲酸的弦音,朦朦朧朧,竟睡了過去。忽兒我看見小金鳳和七歲紅在臺上扮著「回窰」,忽兒那薛平貴又變成了我先生,騎著馬跑了過來。
「老闆娘──」
我睜開眼,卻看見盧先生已經收了弦子立起身來,原來早已滿天星斗了。

(四)
有一陣子,盧先生突然顯得喜氣洋洋,青白的臉上都泛起一層紅光來。顧太太告訴我,盧先生竟在布置房間了,還添了一牀大紅絲面的被窩。
「是不是有喜訊了,盧先生?」有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坐著,抿笑抿笑的,我便問他道。盧先生臉上一紅,往懷裏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來,信封又粗又黃,卻是摺得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盧先生嚥了一下口水,低聲說道,他的喉嚨都哽住了。
他告訴我,他在香港的表哥終於和他的未婚妻連絡上,她本人已經到了廣州。
「要十根條子,正好五萬五千塊,早一點我也湊不出來──」盧先生結結巴巴的對我說。說了半天我才解過來他在講香港偷渡的黃牛,帶一個人入境要十根金條。盧先生一面說著,兩手卻緊緊的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盧先生等了一個月,我看他簡直等得魂不守舍了。跟他說話,他也恍恍惚惚的,有時一個人坐在那裏,倏地低下頭去,自己發笑。有一天,他來吃飯,坐下扒了一口,立起身便往外走,我發覺他臉色灰敗,兩眼通紅。我趕忙追出去攔住他。
「怎麼啦,盧先生?」
他停了下來,嘴巴一張一張,咿咿嗚嗚,半天也迸不出一句話來。
「他不是人!」突然他帶著哭聲的喊了出來,然後比手劃腳,愈講愈急,嘴裏含著一枚橄欖似的,講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他表哥把他的錢吞掉了,他託人去問,他表哥竟說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攢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的說道。他的頭一點一點,一頭花白的頭髮亂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盧先生養的那些蘆花雞來,每年過年,他總站在菜市裏,手裏捧著一隻鮮紅冠子黑白點子的大公雞,他把那些雞一隻隻餵得那麼肥。

(五)
大概有半年光景,盧先生一直茶飯無思,他本來就是個安靜人,現在一句話也沒得了。我看他一張臉瘦得有巴掌大,便又恢復了我送給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熱米粉,那曉得他連我的米粉也沒胃口了,一碗總要剩下半碗來。有一個時期,一連兩個禮拜,他都沒來我們店裏吃飯,我以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卻在菜場裏碰見了他的房東顧太太。那個湖北婆娘一看見我,一把揪住我的膀子,一行走,一行咯咯的笑,啐兩聲,駡一句:
「這些男人家!」

「又有什麼新聞了,我的顧大奶奶?」我讓她揪得膀子直發疼,這個包打聽,誰家媳婦偷漢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牀底下似的。
「這是怎麼說?」她又狠狠的啐了一口,「盧先生那麼一個人,也這麼胡搞起來。您家再也猜不著,他跟什麼人姘上了?阿春!那個洗衣婆。」
「我的娘!」我不由得喊了起來。

那個女人,人還沒見,一雙奶子先便擂到你臉上來了,也不過二十零點,一張屁股老早發得圓鼓隆咚。搓起衣裳來,肉彈彈的一身。兩隻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頂記得,那次在菜場裏,一個賣菜的小夥子,不知怎麼犯著了她,她一雙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個小夥子直往後打了幾個踉蹌,噼噼叭叭,幾泡口水,吐得人家一頭一臉,破起嗓門便駡:幹你老母雞歪!那副潑辣勁,那一種浪樣兒。

「阿春替盧先生送衣服,一來便鑽進他房裏,我就知道,這個臺灣婆不妥得很。有一天下午,我走過盧先生窗戶底,聽見又是哼又是叫,還當出了什麼事呢。我墊起腳往窗簾縫裏一瞧,呸──」顧太太趕忙朝地下死勁吐了一泡口水,「光天化日,兩個人在房裏也那麼赤精大條的,那個死婆娘騎在盧先生身上,蓬頭散髮活像頭母獅子!撞見這東西,老闆娘,您家說說,晦氣不晦氣?」

「難怪,你最近打牌老和十三么,原來瞧見寶貝了。」我不由得好笑,這個湖北九頭鳥,專愛探人陰私。
「嚼蛆!」
「盧先生倒好,」我嘆了一口氣說:「找了一個洗衣婆來服侍他,日後他的衣裳被單倒是不愁沒有人洗了。」
「天下的事就怪在這裏了,」顧太太拍了一個響巴掌,「她服侍盧先生?盧先生才把她捧在手上當活寶貝似的呢。人家現在衣服也不洗了,指甲擦得紅通通的,大模大樣坐在那裏聽收音機的歌仔戲,盧先生反而累得像頭老牛馬,買了個火爐來,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飯給她吃。最氣人的是,盧先生連牀單也自己洗,他那裏洗得乾淨?晾在天井裏,紅一塊,黃一塊,看著不知道多噁心。」

第二天,我便在街上碰見了盧先生和阿春,兩個人迎面走來。阿春走在前頭,揚起頭,聳起她那個大胸脯,穿得一身花紅柳綠的,臉上鮮紅的兩團胭脂。果然,連腳指甲都塗上了蔻丹,一雙木屐,劈劈啪啪踏得混響,很標勁,很囂張。盧先生卻提著個菜籃子跟在她身後,他走近來的時候,我猛一看,嚇了一大跳。我原以為他戴著頂黑帽子呢,那曉得他竟把一頭花白的頭髮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幫幫的張著;臉上大概還塗了雪花膏,那麼粉白粉白的,他那一雙眼睛卻坑了下去,眼塘子發烏,一張慘白的臉上就剩下兩個大黑洞。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從前在桂林看戲,一個叫白玉堂的老戲子來,五十大幾了,還唱扇子生。有一次我看他的「寶玉哭靈」,坐在前排,他一唱哭頭,那張敷滿了白粉的老臉上,皺紋陡地統統現了出來,一張嘴,便露出了一口焦黑的煙屎牙,看得我心裏直難過,把個賈寶玉竟唱成了那副模樣。盧先生和我擦肩而過,把頭一扭,裝著不認識,跟在那個臺灣婆的屁股後頭便走了。

盧先生和阿春的事情,我們長春路的人都傳反了,我是說盧先生遭阿春打傷了那樁公案。阿春在盧先生房裏偷人,偷那個擦皮鞋的馬仔,盧先生跑回去捉姦,馬仔一腳把他踢倒地上,逃跑了,盧先生爬起來,打了阿春兩個耳光子。

「就是那樣闖下了大禍!」顧太太那天告訴我,「天下也有那樣兇狠的女人?您家見過嗎?三腳兩跳她便騎到了盧先生身上,連撕帶扯,一口過去,把盧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個。要不是我跑到街上叫救命,盧先生一定死在那個婆娘的手裏!」

顧太太一直喊倒楣,家裏出了那種醜事。她說依她的性子,當天就要把盧先生攆出去,可是盧先生實在給打狠了,躺在牀上動都動不得。盧先生傷好以後,又回到了我們店裏包飯了。他身上耗剩了一把骨頭,脖子上的幾條青疤還沒有褪;左邊耳朵的耳垂不見了,上面貼著一塊白膠布,他那一頭染過的頭髮還沒洗乾淨,兩邊太陽穴新冒出的髮腳子仍舊是花白的,頭頂上卻罩著一個黑蓋子,看著不知道有多滑稽,我們店裏那些包飯的廣西佬,一個個都擠眉眨眼瞅著他笑。

有一天,我在長春國校附近的公共汽車站那邊,撞見盧先生。他正領著一群剛放學的小學生,在街上走著,那群小學生嘰嘰喳喳,打打鬧鬧的,盧先生走在前面,突然他站住回過頭去,大喊一聲: 「不許鬧!」

他的臉紫脹,脖子粗紅,額上的青筋都疊暴起來,好像氣得什麼似的。那些小學生都嚇了一跳,停了下來,可是其中有一個小毛丫頭卻骨碌骨碌的笑了起來。盧先生跨到她跟前,指到她臉上喝道: 「你敢笑?你敢笑我?」

那個小毛丫頭甩動著一雙小辮子,搖搖擺擺笑得更厲害了。盧先生啪的一巴掌便打到了那個小毛丫頭的臉上,把她打得跌坐到地上去,「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盧先生又叫又跳,指著坐在地上的那個小毛丫頭,駡道:
「你這個小鬼,你也敢來欺負老子?我打你,我就是要打你!」 說著他又伸手去揪那個小毛丫頭的辮子。那些小學生嚇得哭的哭,叫的叫。路上的行人都圍了過去,有的哄著那些小孩子,有兩個長春國校的男老師卻把盧先生架著拖走了。盧先生一邊走,兩隻手臂猶自在空中亂舞,滿嘴冒著白泡子,喊道:
「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六)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盧先生,第二天,他便死了。顧太太進到他房間時,還以為他伏在書桌上睡覺,他的頭靠在書桌上,手裏捏著一管毛筆,頭邊堆著一疊學生的作文簿。顧太太說驗屍官驗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來,便在死因欄上填了「心臟麻痺」。

顧太太囑咐我,以後有生人來找房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盧先生是死在她家裏的。她請了和尚道士到她家去唸經超渡,我也去買了錢紙蠟燭來,在我們店門口燒化了一番。盧先生在我們店裏進進出出,總也有五、六年了。李老頭子、秦癲子,我也為他們燒了不少錢紙呢。

我把盧先生的帳拿來一算,還欠我兩百五十塊。我到派出所去拿了許可證,便到顧太太那兒,去拿點盧先生的東西來做抵押。我們做小生意的,那裏賠得起這些閒錢。顧太太滿面笑容過來招呼我,她一定以為我去找她打牌呢。等她探明了我的來意,卻冷笑了一聲說道:
「還有你的份?他欠我的房錢,我向誰討?」

她把房門鑰匙往我手裏一塞,便逕自往廚房裏去了。我走到盧先生房中,裏面果然是空空的。書桌上堆著幾本舊書,一個筆筒裏插著一把破毛筆。那個湖北婆不知私下昧下了多少東西!我打開衣櫃,裏面掛著幾件白襯衫,領子都翻毛了,櫃子角落頭卻塞著幾條發了黃的女人的三角褲。我四處打量了一下卻發現盧先生那把弦子還掛在牆壁上,落滿了灰塵。弦子旁邊,懸著幾幅照片,我走近一瞧,中間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們桂林水東門外的花橋嗎?我趕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來,走到窗戶邊,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一下,藉著亮光,覷起眼睛,仔細的瞧了一番。果然是我們花橋,橋底下是漓江,橋頭那兩根石頭龍柱還在那裏,柱子旁邊站著兩個後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盧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羅家姑娘了。盧先生還穿著一身學生裝,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的,戴著一頂學生鴨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羅家姑娘,就不由得暗暗喝起彩來。果然是我們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雙靈透靈透的鳳眼,看著實在叫人疼憐。兩個人,肩靠肩,緊緊的依著,笑瞇瞇的,兩個人都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

盧先生房裏,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搜不出,我便把那幅照片帶走了,我要掛在我們店裏,日後有廣西同鄉來,我好指給他們看,從前我爺爺開的那間花橋榮記,就在漓江邊,花橋橋頭,那個路口子上。

2008年5月5日 星期一

台北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白先勇

當臺北市的鬧區西門町一帶華燈四起的時分,夜巴黎舞廳的樓梯上便響起了一陣雜沓的高跟鞋聲,由金大班領隊,身後跟著十來個打扮得衣著入時的舞孃,綽綽約約的登上了舞廳的二樓來,才到樓門口,金大班便看見夜巴黎的經理童得懷從裏面竄了出來,一臉急得焦黃,搓手搓腳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們一餐飯下來,天都快亮嘍。客人們等不住,有幾位早走掉啦。」

「喲,急什麼?這不是都來了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小姐們孝敬我,個個爭著和我喝雙杯,我敢不生受她們的嗎?」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紗金絲相間的緊身旗袍,一個大道士髻梳得烏光水滑的高聳在頭頂上;耳墜、項鍊、手串、髮針,金碧輝煌的掛滿了一身,她臉上早已酒意盎然,連眼皮蓋都泛了紅。

「你們鬧酒我還管得著嗎?夜巴黎的生意總還得做呀!」童經理猶自不停的埋怨著。
金大班聽見了這句話,且在舞廳門口煞住了腳,讓那群咭咭呱呱的舞孃魚貫而入走進了舞廳後,她才一隻手撐在門柱上,把她那隻鱷魚皮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經理,臉上似笑非笑的開言道: 「童大經理,你這一籮筐話是頂真說的呢,還是鬧著玩,若是鬧著玩的,便罷了。若是認起真來,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這筆帳給算算。你們夜巴黎要做生意嗎?」金大班打鼻子眼裏冷笑了一聲。「莫怪我講句居功的話:這五、六年來,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觀音金兆麗這塊老牌子,就撐得起今天這個場面了?華都的臺柱小如意蕭紅美是誰給挖來的?華僑那對姊妹花綠牡丹粉牡丹難道又是你童大經理搬來的嗎?天天來報到的這起大頭裏,少說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識,人家來夜巴黎花鈔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場來的呢!再說,我的薪水,你們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一夜,我來,是人情,不來,是本分。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我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下海的時候,只怕你童某人連舞廳門檻還沒跨過呢。舞場裏的規矩,那裏就用得著你這位夜巴黎的大經理來教導了?」

金大班連珠炮似的把這番話抖了出來,也不等童經理答腔,逕自把舞廳那扇玻璃門一甩開,一雙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價響,搖搖擺擺便走了進去。才一進門,便有幾處客人朝她搖著手,一疊聲的「金大班」叫了起來。金大班也沒看清誰是誰,先把嘴一咧,一隻鱷魚皮皮包在空中亂揮了兩下,便向化妝室裏溜了進去。

娘個冬菜!金大班走進化妝室把手皮包豁啷一聲摔到了化妝檯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妝鏡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左一個夜巴黎,右一個夜巴黎。說起來不好聽,百樂門裏那間廁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還寬敞些呢,童得懷那副臉嘴在百樂門掏糞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開了一瓶巴黎之夜,往頭上身上亂灑了一陣,然後對著那面鏡子一面端詳著發起怔來。真正霉頭觸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闆娘了,還要受這種爛污蹩三一頓烏氣。金大班禁不住的搖著頭頗帶感慨的吁了一口氣。在風月場中打了二十年的滾,才找到個戶頭,也就算她金兆麗少了點能耐了。

當年百樂門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紗大王潘老頭兒潘金榮的時候,她還刻薄過人家:"我們細丁香好本事,釣到一頭千年大金龜。"其實潘老頭兒在她金兆麗身上不知下過多少功夫,花的錢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時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腳踢給了任黛黛。她曾經對那些姊妹淘誇下海口:"我才沒有你們那樣餓嫁,個個去捧塊棺材板。"可是那天在臺北碰到任黛黛,坐在她男人開的那個富春樓綢緞莊裏,風風光光,赫然是老闆娘的模樣,一個細丁香發福得兩隻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櫃檯上,搖著柄檀香扇,對她說道:"玉觀音,你這位觀音大士還在苦海裏普渡眾生嗎?"她還能說什麼?只得牙癢癢的讓那個刁婦把便宜撈了回去。

多走了二十年的遠路,如此下場,也就算不得什麼轟烈了。只有像蕭紅美她們那種眼淺的小婊子才會捧著杯酒來對她說:"到底我們大姊是領班,先中頭彩。"陳老闆,少說些,也有兩巴掌吧?剛才在狀元樓,夜巴黎裏那一起小娼婦,個個眼紅得要掉下口水來了似的,把陳發榮不知說成了什麼稀罕物兒了。也難怪,那起小娼婦那裏見過從前那種日子?那種架勢?當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觀音裙下,像陳發榮那點根基的人,扳起腳趾頭來還數不完呢!兩個巴掌是沒有的事,她老早託人在新加坡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一個小橡膠廠,兩棟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兒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萬的家當總還少不了。這且不說,試了他這個把月,除了年紀大些,頂上無毛,出手有點摳扒,卻也還是個實心人。那種臺山鄉下出來的,在南洋苦了一輩子,怎能怪他把錢看得天那麼大?可是陽明山莊那幢八十萬的別墅,一買下來,就過到了她金兆麗的名下。這麼個土佬兒,竟也肯為她一擲千金,也就十分難為了他了。至於年紀哩,金大班湊近了那面大化妝鏡,把嘴巴使勁一咧,她那張塗得濃脂豔粉的臉蛋兒,眼角子上突然便現出了幾把魚尾巴來。四十歲的女人,還由得你理論別人的年紀嗎?饒著像陳發榮那麼個六十大幾的老頭兒,她還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腳呢。這個把月來,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拉面皮、扯眉毛──臉上就沒剩下一塊肉沒受過罪。每次和陳老頭兒出去的時候,竟像是披枷戴鎖,上法場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裏,綁得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兩下──發得她一肚皮成餅成餅的熱痱子,奇癢難耐。

這還在其次,當陳老頭兒沒頭沒臉問起她貴庚幾何的當兒,她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小娘姨的腔調,矯情的捏起鼻子反問他:"你猜?三十歲?"娘個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哧的笑出了聲音來。哄他三十五,他竟嚇得嘴巴張起茶杯口那麼大,好像撞見了鬼似的。瞧他那副模樣,大概除了他那個種田的黃臉婆,一輩子也沒近過別的女人。來到臺北一見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無可無不可的。可是憑他怎樣,到底年紀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雙奶子便高高的聳了起來。收拾起這麼個老頭兒來,只怕連手指頭兒也不必翹一下哩。

金大班打開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國駱駝牌香煙點上一支,狠狠的抽了兩口,才對著鏡子若有所悟的點了一下頭,難怪她從前那些姊妹淘個個都去捧塊棺材板,原來卻也有這等好處,省卻了多少麻煩。年紀輕的男人,那裏肯這麼安份?那次秦雄下船回來,不鬧得她周身發疼的?她老老實實告訴他:她是四十靠邊的人了,比他大六、七歲呢,那裏還有精神來和他窮糾纏?偏他娘的,秦雄說他就喜歡比他年紀大的女人,解事體,懂溫存。他到底要什麼?要個媽嗎?秦雄倒是對她說過:他從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輩子也沒給人疼過。

說實話,他待她那分真也比對親娘還要孝敬。那怕他跑到世界那個角落頭,總要寄些玩意兒回來給她:香港的開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繡花睡袍,泰國的絲綢,囉囉嗦嗦,從來沒有斷過;而且一個禮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幾張信紙,也不知是從什麼尺牘抄下來的:「兆麗吾愛」──沒的肉麻!他本人倒是個癡心傼子,只是不大會表情罷了。有一次,他回來,喝了點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個彪形大漢,竟倒在她懷中哭得像個小兒似的。為了什麼呢?原來他在日本,一時寂寞,去睡了一個日本婆,他覺得對不起她,心裏難過。這真正是從何說起?他把她當成什麼了?還是個十來歲的女學生,頭一次談戀愛嗎?他興沖沖的掏出他的銀行存摺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臺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她對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檯子錢恐怕還不止那點。五年──再過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煙,頗帶惆悵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見秦雄那麼個癡心漢子,也許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銀財寶還一大堆,那時她也存心在找一個對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時興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碼頭上站滿了那些船員的女人,船走了,一個個淚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次她下嫁陳發榮,秦雄那裏她連信也沒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絕情,她還能像那些女人那樣等掉了魂去嗎?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功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麼,四十歲的女人到底要什麼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煙屁股按熄在煙缽裏,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擡起頭來,對著鏡子歹惡的笑了起來。她要一個像任黛黛那樣的綢緞莊,當然要比她那個大一倍,就開在她富春樓的正對面,先把價錢殺成八成,讓那個貧嘴薄舌的刁婦也嘗嘗厲害,知道我玉觀音金兆麗不是隨便招惹得的。

「大姊──」
化妝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舞孃走了進來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撲撲著面,她並沒回過頭去,從鏡子裏,她看見那是朱鳳。半年前朱鳳才從苗栗到臺北,她原是個採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來。剛來夜巴黎,朱鳳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蹺似的。不到一個禮拜,便把客人得罪了。童得懷劈頭一陣臭罵,當場就要趕出去。金大班看見朱鳳嚇得抖索索,縮在一角,像隻小兔兒似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實在憎惡童得懷那副窮凶極惡的模樣,一賭氣,便把朱鳳截了下來。她對童得懷拍起胸口說過:一個月內,朱鳳紅不起來,薪水由她金兆麗來賠。她在朱鳳身上確實費了一番心思,舞場裏的十八般武藝她都一一傳授給她,而且還百般替她拉攏客人。朱鳳也還爭氣,半年下來,雖然輪不上頭牌,一晚上卻也有十來張轉檯票子了。

「怎麼了,紅舞女?今晚轉了幾張檯子了?」金大班看見朱鳳進來,黯然坐在她身邊,沒有作聲,便逗她問道。剛才在狀元樓的酒席上,朱鳳一句話也沒說,眼皮蓋一直紅紅的,金大班知道,朱鳳平日依賴她慣了,這一走,自然有些慌張。
「大姊──」
朱鳳隔了半晌又顫聲叫道。金大班這才察覺朱鳳的神色有異。她趕緊轉過身,朝著朱鳳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剎那間,她恍然大悟起來。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問道。

近兩三個月,有一個在臺灣大學唸書的香港僑生,夜夜來捧朱鳳的場,那個小廣仔長得也頗風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鳳竟是十分動心的樣子。她三番四次警告過她:闊大少跑舞場,是玩票,認起真來,吃虧的總還是舞女。朱鳳一直笑著,沒肯承認,原來卻瞞著她幹下了風流的勾當,金大班朝著朱鳳的肚子盯了一眼,難怪這個小娼婦勒了肚兜也要現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鳳低下了頭,吞吞吐吐的答道。
「留下了東西沒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鳳使勁的搖了幾下頭,沒有作聲。金大班突然覺得一腔怒火給勾了起來,這種沒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讓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為著朱鳳可惜,她是為著自己花在朱鳳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踏了,實在氣不忿。好不容易,把這麼個鄉下土豆兒脫胎換骨,調理得水葱兒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起來了,連萬國的陳胖婆兒陳大班都跑來向她打聽過朱鳳的身價。她拉起朱鳳的耳朵,咬著牙齒對她說:再忍一下,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貨腰孃第一大忌是讓人家睡大肚皮。舞客裏那個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紅遍了半邊天,一知道你給人睡壞了,一個個都捏起鼻子鬼一樣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雞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個粉撲往檯上猛一砸,說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連他鳥毛也沒抓住半根!」
「他說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匯錢來。」朱鳳低著頭,兩手搓弄著手絹子,開始嚶嚶的抽泣起來。

「你還在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來,走到朱鳳身邊,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條大魚放走了,還抓得回來?既沒有那種捉男人的屄本事,褲腰帶就該紮緊些呀。現在讓人家種下了禍根子,跑來這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一點叫我瞧得上?平時我教你的話都聽到那裏去了。那個小王八想開溜嗎?廁所裏的來沙水你不會捧起來當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鳳的耳根子喝問道。

「那種東西──」朱鳳往後閃了一下,嘴唇哆嗦起來,「怕痛啊──,」
「哦──怕痛呢!」金大班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鳳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怕痛?怕痛為什麼不滾回你苗栗家裏當小姐去?要來這種地方讓人家摟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賣傢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鳳雙手掩起面,失聲痛哭起來。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逕自點了根香煙猛抽起來,她在室內踱了兩轉,然後突然走到朱鳳面前,對她說道: 「你明天到我那裏來,我帶你去把你肚子裏那塊東西打掉。」
「啊──」朱鳳擡頭驚叫了一聲。

金大班看見她死命的用雙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護住,一臉抽搐著,白得像張紙一樣。金大班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鳳面前,默默的端詳著她,她看見朱鳳那雙眼睛凶光閃閃,竟充滿了怨毒,好像一隻剛賴抱的小母雞準備和偷牠雞蛋的人拚命了似的。她愛上他了,金大班暗暗嘆息道,要是這個小婊子真的愛上了那個小王八,那就沒法了。這起還沒嘗過人生三昧的小娼婦們,憑你說爛了舌頭,她們未必聽得入耳。連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懷了孕,姆媽和阿哥一個人揪住她一隻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滿地打滾,對他們搶天呼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裏那塊肉嗎?除非先拿條繩子來把她勒死。姆媽好狠心,到底在麵裏暗下了一把藥,把個已經成了形的男胎給打了下來。

一輩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見: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偏他娘的,總也死不去。姆媽天天勸她:阿囡,你是聰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獨兒獨子,那裏肯讓你毁了前程去?你們這種賣腰的,日後拖著個無父無姓的野種,誰要你?姆媽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自從月如那個大官老子,派了幾個衛士來,把月如從他們徐家匯那間小窩巢裏綁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見她那個小愛人的面了。不過那時她還年輕,一樣也有許多傻念頭。她要替她那個學生愛人生一個兒子,一輩子守住那個小孽障,那怕街頭討飯也是心甘情願的。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一樣也是肉做的呢。何況又是很標緻的大學生。像朱鳳這種剛下海的雛兒,有幾個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無名指上一隻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鑽戒卸了下來,擲到了朱鳳懷裏,「值得五百美金,夠你和你肚子裏那個小孽種過個一年半載的了。生了下來,你也不必回到這個地方來。這口飯,不是你吃得下的。」

金大班說著便把化妝室的門一甩開,朱鳳追在後面叫了幾聲她也沒有答理,逕自跺著高跟鞋便搖了出去。外面舞池裏老早擠滿了人,霧一般的冷氣中,閃著紅紅綠綠的燈光,樂隊正在敲打得十分熱鬧,舞池中一對對都像扭股糖兒似的黏在了一起搖來晃去。金大班走過一個檯子,一把便讓一個舞客撈住了,她回頭看時,原來是大華紡織廠的董事長周富瑞,專來捧小如意蕭紅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紅美今夜的脾氣不大好,恐怕要勞動你去請請才肯轉過來。」周富瑞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臉焦灼的說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長怎麼請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陳老闆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樣?」
「閒話一句!」金大班伸出手來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搖到了蕭紅美那邊,在她身旁坐下,對她悄悄說道: 「轉完這一桌,過去吧。人家已經等掉魂了。」
「管它呢,」蕭紅美正在和桌子上幾個人調笑,她頭也不回就駁回道:「他的鈔票又比別人的多值幾文嗎?你去跟他說: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來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笑道。

「呸,他也配?」蕭紅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聲。 金大班湊近蕭紅美耳朵對她說道: 「看在大姊臉上,人家要送我十檯酒席呢。」
「原來你和他暗地裏勾上了,」蕭紅美轉過頭來笑道:「幹嘛你不去陪他?」
金大班且不答腔,乜斜了眼睛瞅著蕭紅美,一把兩隻手便抓到了蕭紅美的奶子上,嚇得蕭紅美雞貓子鬼叫亂躲起來,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蕭紅美忙討了饒,和金大班咬耳說道: 「那麼你要對那個姓周的講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沒有放饒他。你金大姊是過來人,『打鐵趁熱』這句話不會不懂,等到涼了,那塊鐵還扳得動嗎?」

金大班倚在舞池邊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籤剔著牙齒,一面看著小如意蕭紅美妖妖嬈嬈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邊桌子去。蕭紅美穿了一件石榴紅的透空紗旗袍,兩筒雪白滾圓的膀子連肩帶臂肉顫顫的便露在了外面,那一身的風情,別說男人見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見了也得動三分心呢。何況她又是個頭一等難纏的刁婦,心黑手辣,耍了這些年,就沒見她栽過一次筋斗。那個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說些也貼了十把二十萬了,還不知道連她的騷舐著了沒有?這才是做頭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讚嘆道,朱鳳那塊軟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雖然說蕭紅美比起她玉觀音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時代的那種風頭,還差了一大截,可是臺北這一些舞廳裏論起來,她小如意也是個拔尖貨了。

當年數遍了上海十里洋場,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將中的老大吳喜奎還能和她唱個對臺。人家都說她們兩人是九天媱女白虎星轉世,來到黃浦灘頭擾亂人間的;可是她偏偏卻和吳喜奎那隻母大蟲結成了小姊妹,兩個人晚上轉完檯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雞,對扳著指頭來較量,那個的大頭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傷風敗德的事,那幾年真幹了不少,不曉得害了多少人,為著她玉觀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後來吳喜奎抽身得早,不聲不響便嫁了個生意人。她那時還直納悶,覺得冷清了許多。

來到臺北,她到中和鄉去看吳喜奎。沒料到當年那隻張牙舞爪的母大蟲,竟改頭換面,成了個大佛婆。吳喜奎家中設了個佛堂,裏面供了兩尊翡翠羅漢。她家裏人說她終年吃素唸經,連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吳喜奎見了她,眼睛也不擡一下,搖著個頭,嘆道:嘖,嘖,阿麗,儂還在那種地方惹是非吓。聽得她不由心中一寒。到底還是她們乖覺,一個個鬼趕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觀音孤鬼一個,在那孽海裏東飄西盪,一蹉跎便是二十年。偏他娘的,她又沒有吳喜奎那種慧根。西天是別想上了,難道她也去學吳喜奎起個佛堂,裏面真的去供尊玉觀音不成?作了一輩子的孽,沒的玷辱了那些菩薩老爺!她是橫了心了,等到兩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層地獄去嘗嘗那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轉過頭去,她看見原來靠近樂隊那邊有一檯桌子上,來了一群小夥子,正在向她招手亂嚷,金大班認得那是一群在洋機關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兩文,一個個骨子裏都在透著騷氣。金大班照樣也一咧嘴,風風標標的便搖了過去。
「金大班,」一個叫小蔡的一把便將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的對她說道:「你明天要做老闆娘了,我們小馬說他還沒吃著你燉的雞呢。」說著桌子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來。

「是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兩隻大腿中間,使勁的磨了兩下,一隻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說道:「我還沒宰你這隻小童子雞,那裏來的雞燉給他吃?」說著她另一隻手暗伸下去在小蔡的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來。正當小蔡兩隻手要不規矩的時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來,推開他笑道:「別跟我鬧,你們的老相好來了,沒的教她們笑我『老牛吃嫩草』。」

說著,幾個轉檯子的舞女已經過來了,一個照面便讓那群小夥子摟到了舞池子中,貼起面婆娑起來。
「喂,小白臉,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開的時候,卻發現座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沒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會跳,我是來看他們的。」那個年輕男人囁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腳,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恐怕還是個在大學裏唸書的學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齊,一套沙市井的淺灰西裝,配著根紅條子領帶,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態,一望便知是頭一次到舞場來打野的嫩角色。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說道: 「我們這裏不許白看的呢,今晚我來倒貼你吧。」

說著金大班便把那個忸怩的年輕男人拉到了舞池裏去。樂隊正在奏著「小親親」,一支慢四步。臺上綠牡丹粉牡丹兩姊妹穿得一紅一綠,互相摟著腰,妖妖嬈嬈的在唱著:
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 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

金大班藉著舞池邊的柱燈,微仰著頭,端詳起那個年輕的男人來。她發覺原來他竟長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鬚毛都還沒有長老,頭上的長髮梳得十分妥貼,透著一陣陣貝林的甜香。他並不敢貼近她的身體,只稍稍摟著她的腰肢,生硬的走著。走了幾步,便踢到了她的高跟鞋,他惶恐的擡起頭,腼腆的對她笑著,一直含糊的對她說著對不起,雪白的臉上一下子通紅了起來。金大班對他笑了一下,很感興味的瞅著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場來的嫩角色才會臉紅,到舞場來尋歡竟也會紅臉──大概她就是愛上了會紅臉的男人。

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樂門去,和她跳舞的時候,羞得連頭都不擡起來,臉上一陣又一陣的泛著紅暈。當晚她便把他帶回了家裏去,當她發覺他還是一個童男子的時候,她把他的頭緊緊的摟進她懷裏,貼在她赤裸的胸房上,兩行熱淚,突的湧了下來。那時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得到了那樣一個羞赧的男人的童貞。一剎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覺得男人的身體又髒又醜又臭,她和許多男人同過牀,每次她都是偏過頭去,把眼睛緊緊閉上的。可是那晚當月如睡熟了以後,她爬了起來,跪在牀邊,藉著月光,癡癡的看著牀上那個赤裸的男人。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纖秀的腰肢上,她好像頭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個赤裸的男體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肉體,竟也會那樣發狂般的癡戀起來的。當她把滾熱的面腮輕輕的偎貼到月如冰涼的腳背上時,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來了。

「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輕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的望著金大班,樂隊剛換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的笑了起來,說道:
「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
說完她便把那個年輕的男人摟進了懷裏,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的,柔柔的數著:
一二三──
一二三──

台北人‧永遠的尹雪豔--白先勇

(一)
尹雪艷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棒場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台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閒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裡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台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麼淺淺的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艷著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艷從來不愛擦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著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艷也不受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淨扮的了不得。不錯,尹雪艷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著一付俏麗甜淨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艷出奇的地方。見過尹雪艷的人都這麼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貼。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艷的台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艷的風採,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話,心裡也是舒服的。尹雪艷在舞池子裡,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徑是那麼不慌不忙的起舞著;即使跳著快狐步,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象一球隨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扎根似的。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艷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艷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吵起說: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為著尹雪艷享了重煞的令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生活優閒了,家當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的煞星兒。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板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著塹新的開德拉克,在百樂門門口候著尹雪艷轉完台子,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二十四樓的屋頂花園去共進華美的宵夜。望著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梅,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艷的云鬢上。尹雪艷吟吟地笑著,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將一枚枚塗著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拈到嘴裡去。

王貴生拼命地投資,不擇手段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堆成三倍四倍,將尹雪艷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後用鑽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當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

最後贏得尹雪艷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拋棄了三個兒女,答應了尹雪艷十條條件。於是尹雪艷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裡。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艷便象一株晚開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群芳的姿態綻發起來。

尹雪艷著實有壓場的本領。每當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著紫貂,圍著火狸,當尹雪艷披著她那件翻領束腰的銀狐大氅,象一陣三月的微風,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象給這陣風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尹雪艷在人堆子裡,象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著風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齊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艷:在兆豐夜總會的舞廳裡、在蘭心劇院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上一幢幢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椅上,嘴角一徑挂著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理、協理、紗廠的老板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眼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倒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艷的重煞。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到了台北連個閒職也沒撈上。尹雪艷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娘姨。

(二)
尹雪艷的新公館落在仁愛路四段的高級住宅區裡,是一幢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尹雪艷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營過一番。客廳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贊尹雪艷的客廳布置妥貼,叫人坐著不肯動身。打麻將表特別設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尹雪艷還特別騰出一間有隔音設備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在裡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冷笑,坐在尹公館裡,很容易忘記外面台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著鮮花。尹雪艷對於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艷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著一肌又甜又膩的晚香玉。

尹雪艷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談老話,大家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想一會兒當年,在尹雪艷面前發發牢騷,好象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房屋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証一般。

“阿媛,看看乾爹的頭發都白光嘍!儂還象枝萬年青一樣,愈來愈年青!”
吳經理在上海當過銀行的總經理,是百樂門的座上常客,來到台北賦閒,在一家鐵工廠挂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艷,他總愛拉著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吳經理的頭發確實全白了,而且患著嚴重的風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著眼淚,眼圈已經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冬天時候,尹雪艷總把客廳裡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一盅鐵觀音,笑吟吟地說道:
“哪裡的話,乾爹才是老當益壯呢!”

吳經理心中熨貼了,恢複了不少自信,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裡,當眾票了一出“坐宮”,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

尹雪艷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艷結交的那班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落她,當尹雪艷平步青云時,這起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麼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當尹雪艷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嘆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幾年來這起太太們一個也舍不得離開尹雪艷,到台北都一窩蜂似地聚到尹雪艷的公館裡,她們不得不承認尹雪艷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尹雪艷在台北的鴻祥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裡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艷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可以拿得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於是這起太太們,由尹雪艷領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裡吃桂花湯團,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古腦兒拋掉,好象尹雪艷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面來。這起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艷對於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輸呀,輸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裡有老牛馬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
每逢宋太太搓麻將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艷帶著酸意的抱怨道。宋太太在台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癡肥症,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態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頭,因此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別向往。尹雪艷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適當人選,因為只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於是尹雪艷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面,憐憫地勸說道。宋太太不肯認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懟一番:
“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象儂吧,尹家妹妹,儂一輩子是不必發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儂。”

(三)
尹雪艷確實不必發愁,尹公館門前的車馬從來也未曾斷過。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館當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館找到別處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艷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艷從來不肯把它降低於上海霞飛路的排場。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因此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幾年前作廢了的頭銜,經過尹雪艷嬌聲親切的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誥封一般,心理上恢複了不少的優越感。至於一般新知,尹公館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尹雪艷本身。尹雪艷是一個最稱職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貼貼。一進到尹公館,坐在客廳中那些鋪滿黑絲面椅墊的沙發上,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因此,做會總在尹公館開標,請生日酒總在尹公館開席,即使沒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個名目,湊到尹公館成一個牌局。一年裡,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館裡總是高朋滿座。

尹雪艷本人極少下場,逢到這些日期,她總預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有時兩桌,有時三桌,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各氣。尹雪艷本人督導著兩個頭乾臉淨的蘇州娘姨在旁邊招呼著。午點是寧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飯是尹公館上海名廚的京滬小菜:金銀腿、貴妃雞、搶蝦、醉蟹──尹雪艷親自設計了一個轉動的菜牌,天天轉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來。到了下半夜,兩個娘姨便捧上雪白噴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讓大戰方酣的客人們揩面醒腦,然後便是一碗雞湯銀絲面作了宵夜。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贏了錢的客人固然值得興奮,即使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願,在尹公館裡吃了玩了,末了還由尹雪艷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

當牌局進展激烈的當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著,象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的人們祈禱和祭祀。

“阿媛,乾爹又快輸脫底嘍!”
每到敗北階段,吳經理就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艷發出討救的哀號。
“還早呢,乾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艷把個黑絲椅墊枕到吳經理害了風濕症的背脊上,憐恤地安慰著這個命運乖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沒打錯一張牌,手氣就那麼背!”
女客人那邊也經常向尹雪艷發出乞憐的呼籲,有時宋太太輸急了,也顧不得身份,就抓起兩顆骰子啐道: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霉到甚麼辰光!”

尹雪艷也照例過去,用著充滿同情的語調,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討尹雪艷的口採來恢複信心及加強斗志。尹雪艷站在一旁,叨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四)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的畢業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實的身體,穿著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徐壯圖是個台北市新興的實業巨子,隨著台北市的工業化,許多大企業應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理。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艷替吳經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理的外甥,也就隨著吳經理來到尹雪艷的公館。

那天尹雪艷著實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地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而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客廳裡的壽堂也布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泌人腦肺的甜香。

“承媛,乾爹替儂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吳經理穿著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著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艷道,然後指著尹雪艷說:
“我這位乾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五難的還要趕著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霉頭的風濕症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地生受了乾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媛是個最妥當的主人家,我把壯圖交給儂,儂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乾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別人不同一點。”尹雪艷笑吟吟地答道,發上那朵血紅的鬱金香顫巍巍地抖動著。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艷特別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艷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殷勤地向他勁酒讓菜,然後歪向他低聲說道:
“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司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面館子做的如何?”

用完席後,尹雪艷親自盛上一碗冰凍右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艷經常走到徐壯圖背後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錯張子。才到八圈,徐壯圖已經輸掉一半籌碼。有一輪,徐壯圖正當發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艷從後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
“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付“滿園花”,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贏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個開玩笑抗議道:
尹小姐,你怎麼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完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嘍。”徐壯圖回頭看到尹雪艷朝著他滿面堆著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發腳下來回地浪蕩著。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唱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有些微醺的感覺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都,要不然今晚的麻將一定全盤敗北了。”
尹雪艷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艷說道。尹雪艷站在門框裡,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象一尊觀世音,朝著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
“哪裡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艷討教麻將的決竅。

(五)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著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徐太太的幹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著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
“噯呀,我的乾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著,怎麼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發,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上四川青城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雲觀裡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資稟異,飛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設了一個法堂,中央供著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著八尺見方黃綾一幅。據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綾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因此吳家阿婆可預卜凶吉,消災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眾,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經濟環境不虞匱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於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將,或者標會的聚會,成群結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念經叩拜,布施散財,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寧。有些有疑難大症,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嘆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我們徐先生和我結婚這麼久,別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麼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該放在事業上。’來台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著他們水泥公司發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著應酬,我心裡只有暗暗著急。事業不事業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願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象變了一個人似的。經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的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在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份份的人那裡經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乾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知道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然也就向著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理搞上個甚麼‘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衝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願,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現在她男人不是乖乖地回去了?後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窮混,念經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艷呀,你以為她是個甚麼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攏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麼個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甚麼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裡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裡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著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只有幹著急。這幾天他更是著了魔一般,回來嚷著說公司裡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著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著不像,真不由得不叫人擔心哪!”

“就是說啊!”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著了什麼吧?你且把他
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
“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並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徐壯圖向一個工人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工人突然發了狂,一把扁鑽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後胸。

(六)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理當了總幹事。因為連日奔忙,風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著拐杖,十分蹣跚。開吊的那一天靈堂就設在殯儀館裡。一時親戚友好的花圈喪帳白簇簇地一直排到殯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來祭吊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癡人,一身麻衣喪服帶著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吳家阿婆卻率領了十二個道士,身著法衣,手執拂塵,在靈堂後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醮。此外並有僧尼十數人在念經超度,拜大悲懺。

正午的時候,來祭吊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眾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接著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艷不知什麼時候卻像一陣風一般地閃了進來。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的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的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的簽上了名,然後款款的走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台跟前,尹雪艷凝著神,斂著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於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後,卻走到徐家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後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眾人面面相覷的當兒,尹雪艷卻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一時靈堂裡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蹶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後堂去。

當晚,尹雪艷的公館裡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後約好的。吳經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理的手氣卻出了奇績,一連串地在和滿貫。吳經理不停地笑著叫著,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下來。到了第十二圈,有一盤吳經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

“阿媛,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霉了一輩子,和了這付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媛,阿媛,儂看看這付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理喊著笑著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理身邊,輕輕地按著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
“乾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