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6日 星期三

老師的十二樣禮物

「在新學期開始那天,你希望從老師那裡獲得怎樣的十二樣禮物呢……」美國老師給的見面禮:「這些東西可能是多餘的。但老師希望當你看到這些東西時,想起他們象徵的訊息。」

第一樣牙籤。挑出別人的長處。
第二件橡皮筋。保持彈性,每件事情都能完成。
第三件OK繃。恢復別人以及自己受傷的感情。
第四件鉛筆。寫下你每天的願望。
第五件橡皮擦。everyone makes mistakes and it is OK 。每個人都會犯錯,沒關係的。
第六件口香糖。堅持下去就能完成工作。而且當你嘗試時,你會得到樂趣。
第七件棉花球。提醒你這間教室充滿和善的言語與溫暖的感情。
第八件巧克力。當你沮喪時會讓你舒服些。
第九件面紙。to remind you to help dry someone’s tears,幫別人擦乾眼淚。
第十件金線。記得用友情把我們的心綁在一起。
十一,銅板。to remind you that you are valuable and special。提醒你,你是有價值而且特殊的。
十二,救生員(糖果代替,救生圈形),當你需要談一談時,你可以來找我。

看到孩子進入一所校園氛圍親切、老師臉上掛著笑容的學校如沐春風(那個裝有十二件禮物的牛皮紙袋讓我眼眶微紅),展現了積極學習與主動閱讀。看到我們一家暫時脫離令人沮喪不斷紛擾的社會,卸除無力感之後,心情如在桃花源安頓一磚一瓦般愉悅。看到帶一個「家」一起出遊,分工合作,每一件記憶都顯得熱鬧珍貴。看到孩子在溫暖有禮的學校變得溫暖有禮,我們在文明的社會變得文明,處於微笑社會也時時在臉上掛出微笑。

於是,我知道這趟旅行最特別是,展現了全家一起出遊的「短期租住」模式──非小留學生或母袋鼠帶小鼠型的移民行動,而是大人小孩共同體驗的「遊學」之旅──遊小學、遊生活、遊山川。旅遊,也是教育與學習的一部分,浸泡於他人社會藉以檢查自己社會之有所不足,或許就是這趟旅行漸漸跨過私體驗界線進入公眾思維之後,不得不負起的任務。

我希望這趟旅行中關於小學教育的種種見聞實錄,能展現異於教育理論的親和力與臨場感,讓「小學部隊」同胞們──包括小朋友、老師與父母──從中獲取活力與熱能,即使是一點驚訝一絲遲疑也比麻木沮喪好。遇事我總想,為什麼別人做得到我做不到?這種想法意謂著還有改革的熱情與學習潛力。借他山之石或許能對照出我們根深柢固的某些觀念不只不是「學習」而是「反學習」,某些填鴨式教育技倆乃過去聯考的餘毒。這些觀念與作為雖然「保證」了孩子在成績單上的數字,卻可能逐步扼殺「閱讀食慾」與「學習的興奮感」使之從小就是個「投機客」──要考的才讀,不考的不讀。最後,變得像大多數的我們一樣:離開學校就不再看書了。

(※當年那個頭大如丸,出生時折騰簡媜許久的「紅嬰仔」,讓她寫了一部育嬰小史。十年過去,因著丈夫的學術交流,帶著孩子(即書中的小男孩「姚頭丸」)遠赴美國科羅拉多州旅居四個月,又讓簡媜寫了一部《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 一個小男孩的美國遊學誌》。從美國的基礎建設、小學教育看到這個國家重視的品格、價值;從異國廚房的「豪華」設備、超市的柴米油鹽,延伸出一連串飲食生活的喜怒哀樂。自稱「不可救藥的散文愛好者」,簡媜的筆調犀利幽默又優美靈動,文字細膩婉約,卻總難掩澎湃熱情。)

河川證據 ╱ 簡媜

想像你在高空之中隨氣流翻轉,時而如一片嫩葉迎向驕陽及不可計數的星宿,時而翻身瀏覽陸地與海洋。想像你路過東經一二○、北緯二十三度附近時忽然心旌搖晃,遂撥雲俯瞰,瞧見在陸塊與大洋激戰處有一座如一隻綠眼睛,拱起的中央山脈使她看起來只睜三分眼,無限淒迷卻也流露悲愍,那是菩薩的眼,那是臺灣。

如果你的意志力可以像一艘船在下錨,慢慢朝島嶼移近,俯視,便能算出這島流淌一百二十多條河川。壯河足以行舟,瘦川兩岸種稻種菜也夠養活九族十八代。啊,這隻綠眸稱得上淚眼婆娑。

理所當然,你從全臺最長的濁水溪開始想起。自中央山脈躍下時,她只是一尾銀白小蛇,卻一路狼吞虎嚥急著把自己養壯,終於長成泥黃大蟒扭身摔出肥沃的沖積扇平原,養出香Q獨特的濁水米。於是你懂她了,每月黃昏此起彼落的量米聲中,這米把無數個家給穩住。從米糧想到魚,便不能不記起大甲溪上游支流七家灣溪一帶的櫻花鉤吻鮭。多年前,隔著數步之遙,你遵循保育專家所指凝視溪流,試圖發現魚蹤。其實你什麼也沒瞧見,只深深被清澈的溪流吸引。溪底石礫清晰可數,溼潤的樣子看起來像軟石頭。溪面浮著陽光與葉影,更像無數優游小魚。溪聲潺潺,彷彿正在誦讀禪宗公案。你忽然領悟,「鮭」即是「歸隱」,暗示著冰河時期結束後,這條小溪看破紅塵的決心。

你當然不會忘記凱達格蘭人護守過的基隆河。這河是個異數,性似頑童。他開開心心地造瀑布,又忽發奇想鑽蝕河床挖出一堆「壺穴」。他對吃的東西不感興趣,十分詭異地出產沙金與煤礦,連西班牙、荷蘭人都曾聞風而來,頑童總愛蹺家、搞幫派,他把原先不歸他管的兩條河給併了,活生生搞出讓專家頭痛欲裂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如果有河川法庭,憑他的叛逆行徑,一定被押入少年河川感化院。最後一程在關渡,他的表現正中有邪、邪中有正;鋪出大片沼澤地,養著水鳥、螃蟹及到處亂插的水筆仔。這一幕很像學生生活,寵物隨侍在側,桌上放著功課不寫,卻抓著大把的筆朝地上練飛鏢。擁有這麼奇特的河,你相信臺北盆地將永遠是個野性城市,永遠帶著哪吒性格。

接著,你的視線停留在你的童年河--位於蘭陽平原的冬山河身上。短短二十多公里長度,原是釀造水患的高手,自從被截彎取直之後,如今成為人潮洶湧的觀光河。然而,你必須自私地承認,你最懷念的仍是她的狂野時代。大人們聞之色變的風災水患,對兒童而言卻是神秘節慶。你記得做孩童的你們雀躍地喊:「風颱來囉!大水來囉!」時,總遭到大人怒斥:「呷到憨米是莫?做大水會淹死人你知莫?」孩童當然不會估算災害的嚴重性,不了解比窮更窮的那種窮是什麼?孩童是唯一可以向天地借膽,向桀驁難馴的冬山河借膽的族群。

每年夏季,颱風破空而來,河水暴漲;轉瞬間,水淹至腳踝,不一會兒,已爬上小腳肚。當大人們急著搬運穀倉內的稻穀時,七八歲的你必須遵從指示,火速至竹叢縫、草垛下搭救被暴雨嚇呆的三兩隻雞鴨。或是揹起竹籮至菜園拔光所有蔬菜,以免水退後菜園毀了必須連吃一週豆腐乳、蘿蔔乾。你總是戴上炸了花的破斗笠,披著半身塑膠布,認分地做每件事,既不抱怨也不畏懼。豆大雨點打響塑膠布,竟似節慶鑼鼓。強風奪了斗笠又把塑膠布吹成翅膀模樣,這種會飛的感覺如此美妙,使你忍不住仰首展臂乾脆把颱風吞入腹內。一望無際的平原籠罩在狂風驟雨之中竟有一種孤寂之美,這剎那間的啟蒙使你成年後每次憶起仍不免眼角微潤,間接地也注定當你陷入情緒谷底時最想傾訴的對象不是任何人而是風雨聲。你永遠理不清那股憂傷混合歡愉的情感,每當置身風雨之中,這情感便沛然莫之能禦,如風飛回風裡,水流入水中。如今,你願意這麼想,童年時經歷的大水都是冬山河的旨意,她覺得自己應該像個母親,把誕生在她兩岸農舍的紅嬰仔、猴囝仔好好地鍛鍊一番。她要他們從災厄中學會勇氣,靠這一身勇,也許有機會找到好一點的人生。

不鬧水患的時候,冬山河及其支流堪稱風情萬種。野薑花與「過貓」蕨占據極長的河岸,空氣中蒸騰著蝶薑的香味,或濃或淡看風的力氣大小。只要有小學女生放學經過,便能看見她們紛紛掏出課本,摘白色薑花夾入,次日即成淡黃色香蝴蝶。這是每日儀式。她們更不放過抽芽的「過貓」蕨,人人採了一束形似綠色問號的嫩蕨,帶回家嫌少,乾脆攏成一大把成全一兩人。一隊人沿路走沿途嬉戲,誰到家了便揮手出列,剩下的繼續隨河蜿蜒。有一段河岸較幽深,密竹野樹遮蔽天光,據說農曆七月常有水鬼出沒。然而只在此處有高樹垂下無數含苞珠串,彷彿是仙女們的瓔珞。小女生最愛持竿鉤那珠串,不慎打落,水中發出叮咚聲。夠幸運的話,還能找到橢圓形果實,雖不能吃,殼內硬果卻有一股清新的香氣,搓一搓還會生出泡沫。二、三十年後你才知道這樹的正式名字是「穗花棋盤腳」,又叫「水茄冬」。但你還是喜歡小孩子們喊的乳名:「水叮咚」,聽起來像喊堂兄弟。

如果成長過程未曾與一條河共舞,那童年近乎坐牢。摸蜆及田貝(沒人喜歡吃它,僅用來丟擲取樂),捉泥鰍、溪蝦、澤蟹及俗稱「大肚乃」的小魚,河川提供給孩童的豈僅是潑水泡澡之類的親水活動,而是充滿驚喜的探險自然遊戲。一條盡責的河一定會給孩子成就感  摸得最大顆蜆或居然逮到水蛙或最會採「過貓」……。因而老河的形象著實像一個胖祖母,身穿縫著無數口袋的衣衫,陽光下坐著不動,笑嘻嘻地任憑孫兒們爭先恐後掏口袋。她讓他們皆有所獲。

這使你難過起來,你與同代人幼時跟河水這麼親,照說這分情感會使你們視河川為血脈,戒慎恐懼地加以護持、供養才是,何以輪到你們當家作主的今日,臺灣卻沒剩幾條像樣的河?你不得不承認,唯有比親情更強悍的欲念才能毀了親情,比家園更刻骨的誘惑才能毀了家園。破敗的又何止是河?若從自然界角度檢視,半世紀以來這島的致富之道,是割土城之肉、賣河川之血換得的。如此山河破碎,算富還是窮?

如果可以飄浮於空中,你希望找到一條最像你的童年河的溪流,重溫靜靜地坐在岸邊聆聽河水的幸福。你希望那是個清晨,因為微風與細膩的陽光,最能讓河與人相互留下深愛的證據。這證據會長成一株水草,不斷地在河面所及你的心頭浮現。

(*註:本文於八十九年十一月三日發表於聯合報副刊「世界老了,我們仍年輕--二十世紀回眸專輯」之散文。文中秉持著對鄉土的關懷、對童年的追憶,寫出人與河川互動的關係。簡媜另具巧思與深意,由高空俯視臺灣大地破題,從濁水溪、基隆河到故鄉的冬山河,寫出人與河川依存親近的經驗,也寫河川氾濫肆虐的張狂。河川養育了臺灣子民,河川印證了社會的變遷,但人們回報給河川的卻是無止盡的破壞。期盼每個人都能重溫與河川親近的幸福。)

2010年6月15日 星期二

媽媽送你九樣禮

愛的姚頭丸:

這趟旅行己到了尾聲,回想夏天剛來時的情形,不免驚嘆時間如箭一般飛逝。
短短數月,我們三人各有收穫,也重新發現彼此的新優點。尤其你,你的適應能力以及快速融入新環境、認真學習的種種表現,讓我覺得安慰。可見,你的眼晴能接受新事物,你的腳能走遠路,你具有我們從未發現的另一種勇敢。希望往後回想這次旅行,你都能記起這份樂觀、勇氣而以自己為榮,持續用這種精神面對人生的每一次新開始。
  還記得開學第一天老師送你的十二樣見面禮嗎?旅行將盡,換媽媽送你禮物。
  送什麼好呢?我得想一想。
  但首先想起的竟是你送我的禮物。一張畫,你一定忘了,因為那時你還未上幼稚園,成天在家跟著我瞎混,有一天抓一枝橘色筆在紙上咻咻亂畫,說:「媽媽,送妳﹗」我收來看,嚇一跳,你畫了八個太陽八個蘋果送我,每個太陽負責照耀一個圓滾滾的大蘋果,畫滿整張紙。我把那張畫折成小方塊放在皮夾內,提醒自己要活得正派明亮、圓融平安。
  我該送你什麼呢?你的人生還在山腳下,但輪輪的四季會推你上坡,我的人生風雨已過,正一步步往下走。下坡的人口袋裡總有一些還算珍貴的感悟,值得與未上坡的小子分享。有些你不見得懂,先聽一聽,把它收在心裡的小口袋—就像你把什麼東西都收起來不丟般,說不定有一天當你篾自面對困境或必須做抉擇時,這些話語會生出奇異的力量,協助你鼓起勇氣,掌舵前行。
  
媽媽要送你的第一樣東西是一片葉子。
  每一片被你拾起的葉子都有名字,都曾隸屬於一棵也許很老也許還很年輕的樹,站在山谷或繁華的市街,有自己的形狀、顏色、香氣及生滅的習性。我希望這一片葉小提醒你內省自己的生命,從何而來將往何處去,尋覓所隸屬的那顆「樹」,身心安頓,盡情展現生命的丰采。即使只是一片葉子,世應感謝陽光的照耀。

第二樣禮物是一個秤。
  首先,在秤的兩端擺上柔軟的情感與相對等的銳利理性,就像一斤棉花與一斤鐵。情懷感觸是你天生具有的,但理性需靠後天訓練。遇到事情,不可只用情感情緒做主,亦需客觀理性,不能只能看眼前,也要思索未來,如此才能從紛擾雜亂的現況中做出正確的抉擇。凡事皆有正反,猶如黑夜與白晝,希望你能慢慢體會這把小秤的重要,靈活地運用,懂得如何保持平衡。

第三是一塊炭。
  我希望你記得,一個行布施的人生比掠奪的人生有價值,一個慈悲的人永遠比貪婪的人更接近神的胸懷。你爸爸與我都是來自重視品德修養、為人處事道理的平凡家庭,即使家運不濟之時,長輩也不曾放棄教導我們修身行善。我當然也應該把這份「家傳」交給你,希望你提醒自己修養品德,並且在能力範圍內思及不幸之人而多行善舉;無需湊熱鬧做錦上添花之事,希望這塊炭提醒你,雪中送炭的意義。
  還記得曾與你同班一年的S嗎?他剛轉學來時很不適應,後來我們知道他的身世悽苦,三歲時媽媽病逝,曾寄宿於外地學校,鮮有家庭温暖。
  有一冕臨睡前,你談起他在班上的表現,有些地方跟不上,同學對他頗有微詞。我從你的描述中揣測,S在班上並不好過。
  我說,好比兩個人一齊走路,一個身上沒背東西走得又直又快,另一個背著很重的包袱走得慢,腳步也歪歪斜斜地。前面那個罵落後的這個:「你怎麼那麼慢﹗努力一點好不好﹗」S身上的包袱是你們這些有家庭照顧的人不能想像的,不要嫌他慢,他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快而是走得穩,等他學會穩住腳步,你們誰也追不上。
  我又說:對一個媽媽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生了小孩自己卻被死神抓走而無法親自照顧,孩子哭了,無法抱他,孩子餓了,無法餵他。如果可以,媽媽的靈魂一定哀求死神:「我已經死了,可不可以先不要離開,讓我多看看我的孩子。」死神答應她。S媽媽的靈魂說不定還跟在他後面,看到同學對他這麼不客氣,一定更痛苦?如果你能憐憫他的不幸,善待他,S媽媽一定很安慰,會對你的「心」說:「小朋友,謝謝你對我的孩子這麼好﹗謝謝你……」你們應該想一想失去媽媽永永遠遠再也見不到的痛苦,幫S媽媽照顧他的孩子才對啊﹗……
  我未說完,你已淚如雨下,哭出聲來:「S再朼看到媽媽……﹗」器得彷彿是你自己失去媽媽一樣。
  這一刻我知道,你有一顆善良柔美的心,你能憐憫、體恤他人的痛處。善良,是上天給的珍貴天賦(當然,處在現今社會有很多人不能認同這點),我希望你能保護這顆善良柔美的心,從身所為、口所言、意所生,散發慈悲。
  我特別叮嚀你,不可對S說出任何一句會刺傷他的心的話(你說,有同學看了《魯冰花》電影,故意在他面前唱:「夜夜想起媽媽的話……」),當同學對他不友善時,要挺身勸解。也許你做得有限,然而你的友善態度己讓S感受到了。有一天,爸爸去接你放學,你尚未下來,S正巧在校門口晃,他看到他,大概爸爸的臉讓他立刻聯想到你遂覺得相像得太有趣,竟走過來問:「你跟我班上的姚某某有什麼關係?」爸爸回答:「我是他爸爸。」他立刻說:「喔,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很欣慰你是雪中送炭的那一個,不是在他人傷口撒鹽的人。

第四樣禮物一定讓你覺得疑惑,送筷子做什麼?
  沒錯,我要送你一雙筷子。
  筷子一定成雙成對,否則就不叫筷子。我想先讓你知道,人生中很多追求與努力,成功或成果,一靠實力一靠機運,雙雙配合方能取得。我們固然應該為了目標而努力不懈地鍛鍊自己的實力,但也必須留一點空問給「機運」去發揮,因為天底下沒有必然成功的保證。然而,你要相信媽媽的經驗:天底下也沒有白吃的苦頭、白捱的磨練、白受的罪;好比說,有的人拿的兩支筷子一樣長,很快夾到盤裡最好的那塊肉,你拿的筷子卻一支長一支短,明明實力不比別人差卻短了機運,當然夾不到菜。你看著他人大口大口吃飯嚼肉,心裡鬱悶,真想把筷子扔掉—那就是自我放棄,千千萬萬不可如此,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叫一個生命白白毀棄自己。
  若以後你碰到這種處境,要記得媽媽的筷子理論;只要你能挺得住挫敗感,耐心地在每個日子裡自我鍛練,總有一天,你的實力會對應到與它相當的機運而開花結果—換言之,那一一短的筷子可能召來兩雙筷子,而這個結果是你當年意想不到的。

第五樣禮物是鐵釘與榔頭。我用它來代表自信心與意志力。
  小小一支釘子,被榔頭敲入牆壁後,竟能掛住比它重百倍的畫或櫃子,多麼奇妙﹗信心與意志力也有相同的作用,它是我們人生的釘子與榔頭,能掛住夢想,實現願望。當我們欣賞一幅畫或看到別人牆上的掛櫃時,很少翻看背後用什麼釘子掛的,同理,對於他人的成功,總是驚嘆、羨慕或生出不是滋味的嫉妒,也很少探問釘在他們背後的那根釘子有多粗多長,是何等深入地敲進身體才能掛住龐大的夢想﹗
  我希望你把自己的釘子、榔頭收好,不要丟棄,以自信與意思力迎接成長過程的每一場挑戰,不要畏縮、驚慌、逃避,遇事不可自我打擊:「我不行,我做不到……」何不換個角度想:「我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嘗試,不難,一定可以做到……」即使當你嘗試時,四周傳來嘲笑,你也要為自己展現更強大的信心與意志,不可敗陣下來成為一生的痛苦回憶。
  還記得Dunn小學音樂會中那位說話很慢的男孩嗎?他站在舞台上一字一句那麼認真地誦念故事,充滿勇氣,不只證明自我也鼓舞別人。而你,自從在台灣你的學校某次在台上出醜,被老師當場評論「台上一修蟲,台下一條龍」後,你對上台充滿壓力,形成懼。雖然我們在家做了一些練習,你依然害怕得不得了。每當我們討論這事時,你總是抱怨老師在那麼多人面前這樣評論你,害你丟臉。我說,如果你是一個肚子很餓必須出門買食物的人,你會因為天空下雨而站在門口抱怨嗎?不會,你當然會撐傘趕快去買食物。同理,如果你對某項學習感到饑渴,你才不會在意老師或同學的表情、評論,你會驅策自己勇猛前進。因此以他人的評論–「都是誰誰誰害我怎樣怎樣」的句法,其實最偷懶的、把責任推給別人的作法。我每聽到這種句子,總會反問:「如果他批評你吃飯的樣子不好看,你是不是就絕食了﹗」
  我想,問題的癥結在於,你把自己的鐵釘與榔頭弄丟了。
  高中時,我念的高中是聯考排名倒數一二名的,有些同學會故意反背著書包,以免路人看到書包正面的學校名。有一晚,我從圖書館出來在火車站等小火車回台北,昏暗的燈光下,我依然捧書默讀。隔不遠,坐著一對六十多歲老夫婦,老婆婆大約看到我,對老公公低聲說:「你看,真用功﹗」沒想到老公公絲毫不顧慮我會聽到,竟以較高的聲音評論:「用什麼功,XX高中的假用功﹗」
  我確實被這一番評論傷到心了,更加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徬徨;念升學率不佳的高中,又沒錢去補習,我什麼跟別人競爭?那一晚,我把寶貴的榔頭與鐵釘丟在小火車站了。
  然而,我越來越不甘心,心想:會對年輕人講那種話的老先生顯然沒什麼涵養,根本不值得尊敬。我為什麼要讓一個我不尊敬的人傷到我呢?如果我被他影,那豈不是胡塗了,居然隨隨便便被一個沒修養的陌生人控制心緒甚至影響未來﹗
  我找回榔頭與鐵釘,而且這副比以前的大。心中響著一個聲音:除非自我放棄,否則誰也傷不了我﹗
  還有一件事也很慘。從高中到大學畢業約六七年時間,我不斷向幾家大報副刊投稿,每投必退。當時投稿若須退稿必須自附回郵信封,我寫成新稿,照例在郵同前祝這篇厚厚的稿子「一路順風」,寄出後不久,也照例會收到厚厚的退稿—裝在我熟悉的筆跡寫好的信封裡。如果一個人連續挫敗六七年還愈挫愈勇,表示他真的適合走這條路。但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已經知道怎麼使用自己的釘子與榔頭了。這些往事,希望能讓你明白,沒有挫敗的人生就像一顆欠缺水分又不甜的西瓜,沒多大意思。面對挫敗時,懊惱、生氣、抱怨之後,記得拖出工具箱,把釘子與榔頭找出來。

既然談到工具箱,第六樣禮物也跟工具有關,不妨一併交給你。
  我要送你一把鏟子,你現在還不需要,但難說有一天媽媽不在世上而你的心傷得千瘡百孔,屆時,希望你想起這把鏟子,一鏟一鏟地填補心露裡的坑洞,在不為人知的時刻,全心全意修補自己。
  傷是怎麼造成?有時連自己也說不清,但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卻標示著己發生的事件;盡你所能地找出每一個洞的成因,勇敢、誠實地面對,掏出洞內積在的東西—憤怒或懦弱、恐懼、怨恨、不甘心……等,把這情緒再複習一遍,接著想一想:「我要保留它,讓它繼續在寸土去金的心靈版圖佔一席地嗎?它值得被當作傳家之寶保留嗎?我要繼續讓造成坑洞的那個人坐在我心靈的寶座上還是現在就把他趕出去?」
  如此反思之後,你會聽到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做出最好的決定。最重要,你將發現自己比以前更強壯了。

第七樣禮物是四把鑰匙。
  第一把提醒你管理自己的健康,一生都不要失去運動的習慣與樂趣;你要記得爸爸從小陪你運動所花的心血,長大後要繼續保持。身體是你唯一擁有的獨木舟,用來乘風破浪,尋找人生的金銀島。不論何時何處,都要好好管理。
  第二把管理你的財富,要懂得開源節流、投資理財的道理。這一點,媽媽己經開始教你理財的方法;你的紅包與零用錢原本放在撲滿,現在放在銀行存定期定額基金。雖然很少,但理財之道本來就是從小砂粒開始理起。我希望你擁有正確的物質觀,將來勿墜入時尚名牌的消費漩渦不可自拔,把物質當作滿足虛榮、填補空虛的捷徑,不知不覺成為名牌奴隸。
  第三把,管理你的感情。總有一天,感情的追求將緊緊抓住你的心,甚至左右你的思緒,這是人生的必然過程。我希望你能慢慢體會,感情之事不可強永亦無須苦苦等待,更不是霸佔為王。在追求的過程中,不可傷人亦不應自傷。樹枝上綻放的花朵很美,感情傷口的瘀痕血花則一點也不美。
  第四把,管理你的生活。這一點,你真的要加把勁多學一學。只要是人,只要活著,總有家務瑣事,總有作息起居。這些事都不重要,但若你不會處理,每一件都會煩死人。將來,不管你在外求學就業或是成了家,希望不要讓我一踏進大門以為自己掉到福德坑垃圾場。
  
第八樣禮物是書。但願你一生不要失去對知識的熱情,不丟掉閱讀的樂趣。不止是書,希望藝術、音樂亦常伴你身邊。你能優游自得地享受獨處時光,因閱讀而擁有豐實的心靈。
送你最後一樣物之前,我想起一件事。
  幾年前你剛剛到新學校,與同學相處有些小磨擦,又想在課業上出頭,弄得頗有挫敗感。有一天臨睡前,竟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不像某某同學什麼都好。
  我說:「你怎麼這麼想?上天給每個人不同的天賦與禮物……」
  我的話未說完,你哽咽地說:「上天沒有給我禮物?」
  我嚴肅地說:「你永遠記得,上天給每一個人禮物。但是,祂不告訴你禮物放在哪裡,你必須自己找。有的人很快找到,大叫:我找到了,有的人過不久也找到了,說:我也找到了﹗有的人還沒找到,怎麼找都找不到,於是傷心地說:上天不公平,沒給我禮物。你現在沒找到,不代表二十歲時找不到;二十歲沒找到;不代表三十歲找不到。有些禮物非常特殊,祂要先訓練你的力氣,你才能打得開那禮物。我也曾經認為上天沒給我禮物,後來才發現祂有給我……」
「祂給你的禮物是寫作。」你說。
「沒錯,跟考試一百分、全校前三名、全校長得最漂亮比起來,這個禮物太珍貴太珍貴了﹗」
「祂給我的禮物是什麼?」
「我不知道,你要自己慢慢找,你還小,急什麼?不過,我確信祂給你一顆善良的心,給你還不錯的學習能力,健全的身體—雖然扁平足有點瑕疵但還可以啦,給你溫暖的家……你看,隨便數數都四樣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上天對你太好了﹗」
  你還記得這事嗎?
  這就是我要你送你的最後一樣禮物,一個盒子。
  但願這個盒子提醒你,在這世界上,有一樣禮物是專屬於你的,你是被上天祝福過才到這世上的。不管處於何種困境之中、陷於泥濘路上,都要鼓舞自己站起、邁開步、向前走(這是以前我鼓舞自己的口訣),去尋找上天給你的禮物。
  有一天你會明白,上天給你的禮物中最珍貴的是:在一無所有之中,一個人竟能突破重圍,建設燦爛、溫暖的人生,反過來對上天說:「嘿,我把自己當作禮物,送給你﹗」
  把這九樣叮嚀放在心裡,希望它們比書包裡任何一張考卷更能陪你走上漫長的學習之路。希望你的一生朝向圓融與明亮,如何你稚齡之時毫不遲疑、慷慷慨慨送我的那張畫:

八個蘋果伴隨八個太陽

母者

黃昏,西天一抹殘霞,黑暗如蝙蝠出穴嚙咬剩餘的光,被尖齒斷頸的天空噴出黑血顏色,枯乾的夏季總有一股腥。
遼闊的相思林像酷風季節湧動的黑雲,中間一條石徑,四周荒無人煙。此時,晚蟬乍鳴,千隻萬隻,悲淒如寡婦,忽然收束,彷佛世間種種悲劇亦有終場,如我們企盼般。
木魚與小磬引導一列隊伍,近兩百人都是互不相識的平民百姓,尋常布衣遠從漁村、鄉鎮或都市不約而同匯聚在此。他們是人父、人子更多是灰髮人母,隨著梵樂引導而虔誠稱誦,三步一伏跪,從身語意之所生唸四句懺悔文;有的用國語,有的閩南語,有人痴心地多唸一遍。路面碎石如刀鋒,幾處凹窪仍積著雨水,相思叢林已被黑暗佔據,彷佛有千條、萬條野鬼在枝椏間擺蕩、跳躍,嘲諷多情的晚蟬、訕笑這群匍匐的人們。
往前兩里山腰有一簡陋小寺,寺後岩縫流泉,據云在此苦修二十餘載的老僧於圓寂前,曾加持這口活泉,願它生生不息澆灌為惡疾所苦的人,願一瓢冷泉安慰正在浴火的蒼生。當她荷月而歸,一襲黑長衫隱入相思林小徑,是否曾回眸遠眺山下的萬家燈火?蟬聲淒切,她的心與世間合流,她痛他們所痛的。那一夜,是否如此時,風不動,星月不動?
兩里似兩千般漫長,身旁的她肅穆凝重,黑暗中很難辨識碎石散佈的方位,幾度讓她顛躓不起。她合掌稱誦、跪伏,我忽然聽到她自作主張在最後一句懺悔文加上女兒的名字,聽來像代她懺悔,又像一個平凡母親因無力醫治女兒疾病,自覺失責向蒼天告罪!她牽袖抹去涕淚,繼續合掌稱誦、三步一跪拜,謹慎地壓抑泣聲,深怕驚擾他人禱告。她生平最怕舟車,途中四小時車程已嘔吐兩次,此時一張臉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顫抖。我悄言問她:歇一會兒好嗎?她抿緊嘴唇用力搖頭,繼續合掌稱誦觀世音,跪拜,噙淚念著「一切我今皆懺悔」。白髮覆蓋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
若不是愛已醫治不了所愛的,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妳何苦下跪!
然而,我只是傾聽晚蟬悲歌,心無所求,因一切不可企求。獨自從隊伍中走出,坐在路過石頭上。微風開始搖落相思花,三朵、五朵,沾著朝山徒眾的衣背,也落在我頭上。從我腳邊經過,這列跪伏隊伍肅穆且卑微,蟬歌與誦唱交鳴的聲音令我冰冷,彷佛置身無涯雪地,觀看一滴滴黑血流過。又有幾朵相思花落了。
我的眼睛應該追尋天空的星月,還是跪伏的她?那枯瘦的身影有一股躡人的堅毅力量,超出血肉凡軀所能負荷的,今我不敢正視、不能再靠近。她不需我來扶持,她已凝鍊自己如一把閃耀寒光的劍。那麼,飄落的相思花就當作有人從黑空中掉落的,拭劍之淚吧!
我甚至不能想像一個女人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這般力量?彷佛吸納恒星之陽剛與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風暴雨並且偷竊了閃電驚雷;逐年逐月在體內累積能量,終於萌發一片沃野。那渾圓青翠的山巒蘊藏豐沛的蜜奶,寬厚的河岸平原築著一座溫暖宮殿,等待孕育奇蹟。她既然儲存了能量,更必須依循能量所來源的那套大秩序,成為其運轉的一支。她內在的沃野不隸屬於任何人也不被自己擁有,她已是日昇月沉的一部分,秋霜冬雪的一部分,也是潮汐的一部分。她可以選擇永遠封鎖沃野讓能量逐漸衰竭,終於荒蕪;或停棲於欲望的短暫歡愉,拒絕接受欲望背後那套大秩序的指揮——要求她進行誘捕以啟動沃野。選擇封鎖與拒絕,等同於獨力抵抗大秩序的支配,她將無法從同性與異性族群取得有效力量以直接支援沉重的抵抗,她是宿命單兵,直到尋獲足以轉化孕育任務之事,慢慢垂下抵擋的手,安頓了一生。
然而,一旦有了愛,蝴蝶般的愛不斷在她心內搧翅,就算躲藏於荒草叢仰望星空,亦能感受用熠熠繁星朝她拉引,邀她,一起完成瑰麗的星系;就算掩耳於海洋中,亦被大濤趕回沙岸,要她去種植陸地故事,好讓海洋永遠有喧嘩的理由。
蝴蝶的本能是吮吸花蜜,女人的愛亦有一種本能:採集所有美好事物引誘自己進入想像,從自身記憶煮繭抽絲並且偷摘他人經驗之片段,想像繁殖成更豐饒的想像,織成一張華麗的密網。與其說情人的語彙支撐她進行想像,不如說是一種呼應——亙古運轉不息的大秩序暗示了她,現在,她憶起自己是日月星辰的一部分,山崩地裂的一部分,潮汐的一部分。想像帶領她到達幸福顛峰接近了絕美,遠超過現實世間所能實踐的。她隨著不可思議的溫柔而迴飛,企望成為永恆的一部分;她撫觸自己的身體,彷佛看到整個宇宙已縮影在體內,她預先看見完美的秩序運作著內在沃野:河水高漲形成護河捍衛宮殿內的新主,無數異彩蝴蝶飛舞,裝飾了絢爛的天空,而甘美的蜜奶已準備自山顛奔流而下……她決定開動沃野,全然不顧另一股令人戰慄的聲音詢問:
「你願意走上世間充滿最多痛苦的那條路?」
「你願意自斷羽冀、套上腳鐐,終其一生成為奴隸?」
「你願意獨立承擔一切苦厄,做一個沒有資格絕望的人?」
「你願意捨身割肉,餵養一個可能遺棄你的人?」
「我願意!」
「我願意!」
「我願意成為一個母親!」她承諾。
那麼,手中的相思花就當作來自遙遠夜空,不知名星子賜下的一句安慰吧!柔軟的花粒搓揉後散出淡薄香味,沒有悲的氣息,也不嗟哦,安慰只是安慰本身,就像人的眼淚最後只是眼淚,不控訴誰或懊悔什麼。種種承諾,皆是火燎之路,承諾者並非不知,欲視之如歸。一個因承諾成為母親而身陷火海的女人,必定看到芒草叢下、蚊蠅盤繞的那口銅櫃,上面有神的符籙:「你做了第一次選擇成為母親,現在,我給妳第二次選擇也是最後一次;裡頭有遺忘的果子與一杯血酒,妳飲後更能學會背叛,所有在妳身上盤絲的苦厄將消滅,妳重新恢復完整的自己,如同從未孕育的處女。」
她會打開嗎?我仰問眾星,她會打開嗎?是的,她曾經想要打開。
多年前,當我仍是懵懂的中學生寄宿親戚家,介紹所老闆帶一位從南部來的女人,應徵女傭。約莫三十歲像一枝瘦筍,揹著布包及裝拉雜什物的白蘭洗衣粉塑膠袋。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不算好,過於拘謹彷佛懼怕什麼以至於表情僵硬。她留下來了,很熟稔地進廚房——出於一種本能,無需指點即能在陌生家庭找到掃把、洗衣粉、菜刀砧板的位置。我不知道她的來歷也缺乏興趣探問,只強迫自己接受一張不會笑的臉將與我同睡一房。然而次日,我開始發現她的注意力放在那具黑色轉盤電話上,悶悶地撕著四季豆「啪噠「一折,丟入菜簍。黃昏快來了,肚子餓的時刻。我告訴她可以用電話,她靦腆地搖頭,繼續折豆子。然後,隔房的我聽到撥動轉盤的聲音,很多數字,漫長地轉動,像絞肉機,但是沒聽到講話聲;靜默的時間不像沒人接,她掛斷。廚房傳來鍋鏟聲。
當天深夜,也許淩晨了,我起來如廁,發現隔著屏風的那張床空了。我躡手躡腳在黑暗中搜尋,有一種窺伺的緊張感。最後從半掩著門的孩子房瞥見她的背影。三歲與六歲的表弟同睡雙人床上,像所有白天頑皮的男童到了夜間乖巧地酣睡;她坐在椅子上低聲吸泣,因壓抑而雙肩抖動,沒發覺躲在門後的我她輕輕撫摸孩子的腳,虛虛實實怕驚醒他;我從未在黑暗中隔著一步之遙窺伺一個陌生女人的內心,也許我的母親曾用同樣手勢在夜裡撫摸我,只是從不讓我知道。當她忘情地接著表弟的一隻腳,埋頭親吻他的腳板,我的心彷佛被匕首刺穿,超越經驗與年齡的一滴淚在眼眶打轉,忽然明白她真正的身分不是女傭是一個母親,一個拋下孩子離家出走的母親!沉默的電話只為了聽聽孩子的聲音。
「祢雖然賜我第二次選擇的機會,然而既已選擇成為人間母者,在宇宙生息不滅的秩序面前,我身我心皆是聖壇上的牲禮,忠實於第一次的選擇,如武士以聖戰為榮耀,不管世人將視我如草芥奴隸,嘲諷我是愚痴的女人。啊!神,請收回你的鋼櫃,看在我孩子的面上!」
第三天,她辭職。
眾星沉默。朝拜的人群已消失蹤影,遠處依然傳來梵音,輕輕敲打夜空以及夜空之外,更遼闊的夜空。山,似乎在梵唱中吟哦起來,眼前的碎石路被月光照軟了,看來像一匹無限延伸的白絹。我垂目靜坐,亦能照見絹上佈滿使徒的足印,以身以口以意,以一切為人的尊嚴。若這絹上直豎刀林,那足印便有血跡;若是火炷,便有燎泡。清涼的晚風,我是如此懦弱從人群中脫逃,你可願意代我吹熄她身上的火燎。
她始終不是逃兵,從守寡的那天起。為自己的選擇奮戰,像蕭蕭易水畔的荊軻。啊!路過的風,你吹拂原野,掠過城鎮,當明瞭男人社會裡的女人是無聲的一群,而寡婦更是次等公民,除了是非多,帳單更多。她具備鋼鐵般的意志又不減溫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與坦克可以並存於一個女人身上。然而,我們應該怎樣理解命運?巨災淬煉她成為生命戰場上的悍將,還是她擁有至剛極柔的秉賦,便註定要不斷攬接巨災。她鍾愛的女兒在豆蔻年華染上惡疾,從此變成外表年輕貌美而心智行為如同一頭野獸。是的,傾聽的風,童話故事中美女的愛使野獸破除詛咒恢復人形,但是,什麼樣的愛能使美女拔除窩藏在體內,那頭指揮她嚙咬衣服、尖叫嘶喊、朝每個人臉上吐沫的野獸呢?如果以往那位娟秀溫柔的美女仍有一絲清明,她會伏跪祈求世人賜她死,而野獸摀住他的口,野獸說:「我要長命百歲!」吟哦的風,悲劇來自兩難;老母親以己飢度女兒之飢、己渴度女兒之渴,一日三餐,沐浴更衣,把她餵養得強壯有力,於是嘶喊更尖銳、唾沫更豐沛、毆擊母親的臂膀愈來愈像鐵棍。你或許會怒號,何不讓她斷糧衰竭?人可能在生死決勝的戰役中,苛虐戰俘,視他人生命如草芥螻蟻,這是戰爭罪惡之處,它逼迫人成為邪魔的俘虜。然而,人衷心嚮往恒常的共體和諧,不忍在盛宴桌上聽到丐者喊餓,不忍輕裘華服自凍屍身旁走過。世間之所以有味,在於這眾苦匯聚的道場中,視他人災厄為己身災厄,他人之苦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何況母親,她既在最初承諾成為人間母者,她的生命已服膺生生不息的規律,只有不斷孕育生、賜予生、扶養生,而喪失斷生、殺生的能力。不管她的孩子畸型弱智,被澆薄者視作瘟疫、遭社群遺棄,她仍會忠貞於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讓生命的光在孩子身上實踐。啊!垂愍的風,當她隔著紗窗搓洗衣服,看到窗內的女兒貞靜美麗一如往昔,忍不住停下工作,打開門鎖,進房想擁抱女兒,卻頓遭野獸般捶打時,你是否願意透露第十年、還是二十年後的擁抱將會成真,屆時,年逾中年的女兒會紮紮實實抱著瘦骨嶙峋的老母,說:「媽媽,我好像做了惡夢!」
宙外,玉蘭樹與夜來香交遞散發清香,窺伺的風,你一定看到夜深人靜時刻,體內的猛獸逐漸盹睡,美女擁有短暫的清醒時光,乖順地讓母親摟著同眠,你聽到蒼老的聲音問:「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教你的童謠?陪媽媽唱好不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
啊,飄泊的風,你終於能理解,等待寂靜之夜一隻蝴蝶飛回來,是她的全部安慰了。如果有一天,她在生命盡頭用最後一把力氣帶走女兒,你是否願意吹拂他們墳前的青草,不怒斥她是背職的母親?你願意邀約無數異彩蝴蝶,裝飾一對母女的歌聲?當甜美的子夜,她們又唱起這首童謠。
梵音寂然,人籟止息,已到吹燈就寢時刻了。想必此時眾人圍聚泉邊,祈請佛泉。蟬,是天地間的禪者,悲憫永恆的空無;深夜聽蟬,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那年盛夏,午蟬喧嘩,一波波潲入充滿藥味的家屬休息室。有的人很快移出.意謂同時有人自加護病房送普通病房;有的人遷入,表示某人剛送入對門的加護室。這間六坪大的休息室像一面鏡子,清晰地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牽絆。那對夫婦占去兩張長椅,早上我剛來時,六十多歲的外省丈夫含著牙刷一面走一面刷,五十來歲操勞過度的本省太太正在折被。家當、什物堆疊茶几上,她喊丈夫把被子塞到櫃子上頭,他才邊走邊刷,像所有嗓門很大、服從太太的老兵。他們看起來像房客了,毫無疑問,躺在加護病房的必是兒女。
這是難以理解的牴觸,父母可以為兒女打一場長期抗戰,反過來,兒女卻鮮能如此。我無意間知道是兒子,等公用電話時,她平靜如常交代對方去買一套西裝,報了足寸,若西服店沒有,殯儀館應該有,立刻去買,要準備辦了。她的捲髮翻飛,衣褲皺得像梅乾菜,趿著拖鞋進休息室,好像準備煮飯的媽媽打電話叫瓦斯行進一桶瓦斯而已。
近午時分,白襯衫、黑西裝送來了,她抖開襯衫似乎不甚滿意,戴上老花服鏡拆開袖子與腰身邊線,穿針引線縫了起來。做母親的最了解兒子身量,最後一套衣服更要體面才行,免得到冥府被譏為沒人疼的,讓做娘的沒面子。課誦之蟬,我瞥見茶几上供奉一尊小小的觀音像。她咬斷線頭,又穿新線,像尋常日子裡對丈夫嘮嘮叨叨柴米油鹽般說:「我們不可以說他不孝,這樣他到陰間就會被打。他才十九歲,也不是生病拖累我們,今天要死也不是他願意的,哪裡對不起我們?如果我們做他父母的,心裡講他不孝,那他就會被打,不孝子會被打你知不知道!」
午窗邊冷邊熱,玻璃帶霧;虔誠的蟬,在你們合誦的往生咒中,我彷佛看見十九歲的他晃悠悠地走進來,扶著牆問:「阿母,衣服好了嗎?」
一定有甘美的處所,我們可以靠岸;讓負軛者卸下沉重之軛,惡疾皆有醫治的秘方。我們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毋需在漫飛的雪夜趕路,懇求太陽施捨一點溫熱。在那裡,母者不必單獨吃苦,孩子已被所有人放牧。
微風吹拂黑暗,夜翻過一頁,是黎明還是更深沉的黑?她從石徑那頭走來,像提著戰戟的夜間武士,又像逆風而飛的蝴蝶。
掌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後一朵,隨手放入她的衣袋。
日子總會過完的,當作承諾。

※簡媜(2002),《母者‧女兒紅》,臺北:洪範。P142-152。

肉欲廚房

關於廚房,我們應該有一種雅量接受它是一間屋子裏最煽情且充滿肉欲的地方。
  我固執地認為,臥室的色調應該趨近透亮的藍天冰河,或是大雪乍停,從遠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個陌生客的感覺。我想,搬進棺材硬鋪之前,我們最好在彈簧軟鋪上學習一人份的安靜,並且研究一種姿勢,避免把孤獨睡縐。
  而廚房,請允許我放肆地說,那才是活著的世界,活得氣氣派派的!
  我已經秘密記錄自己的廚房與食譜一段時間了,等同於畏懼青春流逝的人以寫真集保留其年輕形貌,我的廚房筆記即是肉體對話錄。讓我們開始想像吧,在一間溫暖且繁複的廚房裏,一個保守女子歡愉地洗滌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種料理法,只要有一台雙囗瓦斯爐及兩個插座,她便能讓炒鍋、燉鍋、烤箱、電子鍋……組成一支歌舞團。(你一定以她忘了微波爐,不,她討厭微波爐,彷佛它是個敗德者。)當各種肥美的氣味飄浮在這間廚房裏:成熟蹄膀的鼾聲、清蒸鱈魚白皙的胴體、油燜筍嬌嫩的呻吟、干貝香菇菜心的呼喚以及什錦豆腐羹發出孩童般的竊笑時,她已經準備好各式相襯的餐具與裝飾用的綠菜葉,並且剝好兩粒軟綿綿的紅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多麼像得道高僧啊!她如此讚美剝過皮的柿子。接著,她坐在餐桌前,細緻地品嘗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測溫,放入嘴裏,咀嚼,吞咽,感受食物滑入體內,沿著食道進入胃所引起的那股電流;她完全熟悉胃部蠕動的節奏,有時像被微風拂動的一隻絲綢小袋,有時特別貪婪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胃不僅安了磨豆機,而且還帶了齒輪。
  是的,這就是我。在酷愛烹調可口的晚餐後,以一種末代貴族的優雅獨自進餐的生涯裏,我的廚房筆記忠實地記錄每一種食物與我的超友誼關係。包括最家常的新竹米粉如何讓我一面擒著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半鍋米粉,好似遇到烈火情人;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睡不著時,獨自進廚房,拉出砧板菜刀,從牆角簍子內摸出老薑,狠狠一拍──像替寒窯裏的王寶釧拍死薄情郎,煮一壺黑糖姜湯,燈下,噓噓地喝出一身汗及淚花。那種暖和是農村時代的,彷佛老朋友坐牛車來看你。筆記中,也不難發現改良品種,譬如「四神湯」如何變成只有芡實、淮山,後來又如何專攻很難買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讓我的身體宛如觸電的過程。
  當我年老時那必定在某溫泉區的養老院,肉體質感與肉欲芬芳早已消褪,我宛如一片新東陽辣味牛肉乾,端莊地坐在籐椅上曬太陽。我但願還有氣力擒著放大鏡慢慢閱讀廚房筆記,每日讀一道菜,我會撫著自己的胃像撫摸寵物的頭一樣,邀請它與我一起回憶那些秘密的歡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終止於對蹄膀的回憶,不管屆時母親與姑媽的亡魂如何瞪視,我堅持用一瓶高粱燉它,炒一把大蒜大辣,並且發狂地散佈整株新鮮芫荽與驕傲的肉桂葉,猶似,我那毫無章法且不願被宰割的人生。

  ※按:本文錄自簡媜的散文集《胭脂盆地》。

四月裂帛

【一】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於錙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養不養得起一隻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讚美:“這世界多麼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後裔!)詩的序寫於兩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於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鹵莽啊!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後一頁題曰最後一首情詩時,午後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駝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穀,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嫺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簌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二】
  我不斷漂泊,
  因為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
  終於,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來我寫給你的信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院門口見面,並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一次約會。可惜的,慘澹夜色讓你看起來蒼白,仿佛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你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一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你常說你已學會在面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一片空白,繼續做一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你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裏,曾雄壯地要求天地給你這一襲白衣;白衣紅裏,你在數年之後《關渡手稿》這樣寫:
  恐怕
  我是你的屍體衣裳
  非婚禮華服
  並且悄悄地後記著:“每次當病人危急時,我們明知無用,仍勉強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並非要救病人,而是來安慰家屬。”
  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於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實。你更瘦些,更高些,給我的信愈來愈短,我何嘗看不出在急診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後,你顫抖而不肯落墨討論的,關於生命這一條理則。
  終於,我們也來到了這一刻,相見不是為了圓謊為了還清面目,七年了,我們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編織自己的謊,的確也毫髮未損地避過現實的險灘。唯獨此刻,你願意在我面前誠實,正如我唯一不願對你假面。那麼,我們何其不幸,不能被無所謂的美夢收留,又何等幸運,曆劫之後,單刀赴會。
  穿過新公園,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裏遊蕩,一定有人殷勤尋找“仲夏夜之夢”,有人臨池摹仿無弦釣。我們安靜地各走自的,好像相約要去探兩個摯友的病,一個是七年前的你,一個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們正在加護病房苟延殘喘,死而不肯眼目,等親人去認屍。
  “為什麼走那麼快?”你喊著。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潔淨的白手侍者端來,耶穌的最後晚餐是從哪兒開始吃的?
  “拿來吧,你要送我的東西。”
  你靦腆著,以遲疑的手勢將一包厚重的東西交給我。
  “可以現在拆嗎?”我狡詐地問。
  “不行,你回去再看,現在不行。”
  “是什麼?書嗎?是聖經?……還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於是,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與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麼珍貴這一席晚宴。再給你留最後一次餘地,你放心,淒風苦雨讓我擋著,你慢慢說。
  “後來,我遇到第二個女孩子,她懂得我寫的、想的,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你說。   “我察覺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種東西,好像遙遠不可及,又像近在身邊;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內,一直在吸引我。我無法形容那是什麼——或許是使得風景美麗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許是從小至今,推動我不斷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絕之力量;或許是每時刻我心中最深處的一種呼喚、一種喜悅、一種夢;或許是考婁芮基(Coleridge)在他的《文學傳記》所述的‘自然之本質’,這本質,事先便肯定了較高意義的自然與人的靈魂之間,存在著一種‘關聯’……想著,想著,《關渡手稿》就在這種心境寫下來。……”年輕的習醫者在信上寫著。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樣深刻嗎?”我問。
  “我試著讓她知道,我為什麼而活。”你說。
  “來此兩個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醫院無兩樣。空間多,看海與觀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興能走入‘時間’裏面去體會時間的分秒之悸動,聖經寫說,人生若經過煉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堿,必能嘗到豐溢的酒杯,於是我更能體會瀕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實地走過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濤。
  在‘你的瀑布發聲,深淵就與深淵回應’之際,雖然長夜仍然漫漫,我仍舊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著風雨之中的花蕾,守候著天發亮的晨星……這是我衷心想告訴你的……”在東引海邊的軍營裏,有一封信這麼寫。
  “為了她我拒絕所有的交往,我告訴另一個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頹唐起來。
  “啊!”我說:“這個女孩子真是銅牆鐵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是個非基督徒,還是她不能接受你的主?”
  “我曾由只要去愛不是去同情的初學者,變成現在差不多以make money為主的醫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與學術發表演講來滿足內心好大喜功之欲望裏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因某種原因而死亡(很多醫師因工作太累,開車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鑽研一種‘內生性類似毛地黃之因數’,我渴求能在兩年內把它分析出來公諸於世,以滿足一己暫時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誰?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帶來的角色改變,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一位‘女作家’,我非常喜歡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覺和教會及所有的人認為我不能和一個非基督徒結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發生的任何衝突,我又很希望這位女作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當然希望結婚的物件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選擇獨身,我是矛盾的人。”第四十二封信寫著。
  “的確,”我啜飲著燙舌的咖啡:“天上的父必然要選擇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婦人也想選擇她天上的父。”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銅牆鐵壁!”你說。
  “她或許瞭解你的堅持,你卻不一定進得去她固執的內野。你們都航行於真理的海,沿著不同的鯨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麼空手造成的?她愛她的扁舟甚於愛你,猶如你愛你的船甚於愛她。如果你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貴,如果她為你而棄舟,她將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確,隱隱有一種存在遠遠超過愛情所能掩蓋的現實,如果不是基於對永恆生命衷心尋覓而結縭的愛,它不比一介微塵驕傲。你們曾經歡心驚歎,發現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現在,卻相互爭辯,只為了不在同一條船上。假設,她願意將你的纜繩結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棄船,那麼你能否接受她的繩,不要求她覆舟?如果比身並航也不為你的宗教所允許,你只有失去她,永遠的失去她。”
  “我是一個失敗的證道者!”你喟然著。
  “不!”我說:“如果你不曾成功地攤開你的內心,她早就成為你痛苦的妻。當你朗誦詩篇二十三給她:‘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你要相信,她才答應自己去尋找另一處無人到過的迦南美地。
  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麗,就是因為這一身永不妥協的探索與敢於迎戰的清白足以美麗。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而她讚美你,等同讚美了上帝。你信仰了主,你當終生仰望,你既然住著耶和華的殿,享有他賜予的糧,你何苦再尋一座婚姻的空殼?我只聽說有人千方百計將他的茅屋改成宮殿,未曾聞過在宮殿裏另築茅屋。你成全了她走自己的義路,這是你賜她最大的福音。她住在她那寒傖的磨坊,無一日不在負軛、磨糧,你要體會,不是為了她自己,為了不可指認、不能執著的萬有——讓虛空遍滿琉璃珍珠,讓十五之後日日是好日,讓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萬有;如同你活著為了光耀上帝。你要眼睜睜看她怎麼粉碎,正如她眼睜睜看你七年。”   最後一封信這樣落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捨。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麼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像約書亞等人從以實各穀砍了葡萄樹的一枝,上頭有一掛葡萄,又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來……你讓我不致變成一個盲從的所知障者,你激勵我追求無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終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謝你給我翅膀。
  “請相信,我尊敬你的選擇,你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你也寫過詩的,你一定瞭解創作的磨坊一路孤絕與貧瘠,沒有一日,我卑微的靈不在這裏工作、學習。若我有任何貪戀安逸,則將被遺棄。走慣貧沙,啃過粗糧,吞咽之時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許,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來了。你若遇著可喜的妹妹,我當祈福祝禱。
  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共負一軛。”

【三】
  且讓我們以一夜的苦茗
  訴說半生的滄桑
  我們都是執著而無悔的一群,
  以飄零作歸宿

  在你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裏,我記載這一卷詰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一日,你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一絲絲一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尼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時,我要把缽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養你,再不准你像以前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一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後,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淒清,而我寧願選擇絕世的淒豔,更甚于平鋪直敍的雍容。門牆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遊。我輕輕歎了氣,感覺有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一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一聲惋惜——來自於一個人一生中最精緻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後被淩空而來的一聲鳥啼啄破,然後,另一個聲音這麼問:
  “你,就是簡媜嗎?”
  我緊張起來,你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並且抗拒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無措吧!遲頓了很久才說:“是。”又以極笨拙的對話問:“那,你是什麼人?”
  知道你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一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姊!”你面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餘。我看你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你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你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
  那一午後我歸來,莫名地,有一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只善於口頭稱霸,在往後與你書信嬗遞,才發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煉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晦,只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談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灶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用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你當心,你複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說:“今早《文心》課見你挽抱書本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一種遠颺的感覺,沒來得及跟你說。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你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一驚。記得有次夜深,與你不期然遇,你說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後的蒼白。一直沒能多問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終不願意稱我“簡媜”,說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你寧願正正經經地寫下“敏媜”,說有了這“敏”字,行雲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你一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你做什麼?性格裏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一次見面或許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絲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你報平安的信通常這麼作結:“寫信、說話,歡喜日復一日。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一語成讖。”
  爾後,我離了學院,日復日載饑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後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些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你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簷前出現一小疊信。中有你親切的字跡,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
  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一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底千般流轉,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賓士,亦須這樣。一步一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願其時你的事業大勢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格自許,不屑襲調。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一拚。
  你見我清瘦異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說:
  “就活這麼一次,我要飛揚跋扈!”你語重心長地說:“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你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於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尋玉送我,一龍一鳳繞著淨瓶(啊!會是觀音的淨瓶嗎?),你說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返家的途中經過南海路,你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你說:“生命恆有繁華落盡的感覺,只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你弄斧耍戧,你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你謙稱這是宿業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臺。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一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話時候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後牽他入夢。偶得一悟,心情願如莊周,處於病與不病之間。”
  你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面突變的肉瘤,我將一串琥珀念珠贈你,那是寺裏一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仿佛一名間諜,在你短兵相接的戰場之前,先給你解藥,你此後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後,你說:“我漸漸願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一種素樸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應該是你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
  你詩寫得少了,專志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你戲謔這是一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注意,你並非不愛美。我說:
  “管你家的什麼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一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這種美簡直王八蛋!”你每星期總要回長庚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你教我念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裏,你取出一疊白紙、一支鋼筆,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紅茶之後,開始以沙啞沉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你的話幽浮起來:
  “……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生關聯,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生關聯……”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書的架構出來了,你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化為創作的考掘,我是鏽刀,拿你當磨刀石。你不也說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你這座“紫微”。實而言之,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
  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台邊,白白淨淨的怯生生的,眼睛裏有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
  我驚歎起來:“多美啊!是你嗎?”你歡喜地說:“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械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歎:“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大量出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庚,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醒,看著病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當養育的父母雙亡,親生的父母待尋。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一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刹——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刹,我想狠狠地置你於死。   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你,想回向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於你的掛念。只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淨淨的面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啦!”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裏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麼,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後,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後,靜靜的海面,沒有什麼風,天邊有雲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隻?”
  我答:“十二隻。”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麼詰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四】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淩虐你,你都不生氣,或,只生一小會兒氣。好似在你那裏存了一筆鉅款,我盡情揮霍,總也不光。有時失了分寸,你肅起一張滄桑後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你深鎖的額頭說:“什法子,誰叫你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分早報。你總替我放糖、一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於盤中物,你半哄半騙,說瘦了就醜,我說:“喂,就吃!”
  你果真叉起蛋片進貢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贊:
  “今天表現不錯,記小功一支。”
  早晨恆常令我歡心,仿佛攝取日出的力量,從睡眼沉靜射入驚蟄的流動,有了賓士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對你卻是苛責的,你霧著一張臉,聽我意興風發地擘畫每一樁工作,幫你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一隻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於僕役,不紮別人的自尊。你活躍於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遊走於市集。一碗鹵肉飯、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於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你。你儘管放心地細數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一向從善如流,乖乖地向你懺悔。
  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呵欠,你說:“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你回你的臥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麼,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軌道。你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捨的人際、工作的程式,及關於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己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你四十過二的音色裏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你怎麼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挺喜歡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地啃你的指頭!);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地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圈,我卻不曾慫恿你或然言棄——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後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後,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裏最昂貴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談你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夢幻與現實互滅、談你雲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你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復習久違的倫常,屬於父執與兄長的渴望。過於陰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須不斷訓練自己雄壯、摹仿男系社會的權威;而我生命的基調,卻是要命的抒情傳統,三秋桂子十裏芰荷的那種,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盡舞影,臨水照鏡(啊!我終究必須戀父情結)。實則如此,每一樁生命的墾拓,須要吮取各式情愛的果實,凡是虧空的滋味,人恆以內在的潛力去做異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的形象發音;正如我願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後崩塌的塊壘——
  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於是,我們很理智地辯論著婚姻。
  你說,不曾歇息的情濤,總難免落得一身蕭索,過往的女人不是不愛,卻發現愈愛得深愈陷泥淖;我說,這是剝奪,愛情之中藏有看不見的手。你說,如果我們結婚如何?我問,你視我為何?難道紛落的情鎖不曾令你卻步?你說,我在你心中不等同于女人,屬於一種透明的中性——像白晝與黑夜,時而如男人清楚,時而如女性張惶,你能充分享受訴說,從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澤(你有時細心得像一名婢女),我歡愉你所陳述的,那表示,一個人對他(她)內在生命做多元創造的無限可能。而我開始敍述,關於多年來我們另闢蹊徑,如今儼然一條軌道的情愛(請注意,放棄世俗軌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為自己領航,且不再有回頭的可能)。
  我們成就一種無名的名分,住在無法建築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為我的眷屬如同我厭煩成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棄什麼即能獲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難言的頑固卻能被你呵護,我們積極相聚也品嘗不得不的舍離,遂把所能擁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驚歎。如果愛情是最美的學習,我願意作證,那是因為我們學到了佈施勝於占取,自由勝於收藏,超越勝於廝守,生命道義勝於世俗的華居。想必你瞭解,婚姻只是情愛之海的一葉方舟,如果我們願意乘桴浮於海,何必貪戀短暫的晴朗——要縱浪就縱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莊?
  我們還要一座殼嗎?讓殼內眾所皆知的遊戲規則逐漸吞噬我們的章法。以我不靖的個性,難以避免對你層層剝奪;以你根深柢固的男系角色,終究會逐步對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觀,婚姻也有雄壯的大義,但不適合於我——我喜於實驗,易於推翻,遂有不斷地、不斷地裂帛。
  我情願把這城市當成無人的曠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廈廣場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將我駝在肩上,哼著歌兒,凜凜然走過兩條街;被擊潰之後如果有內傷,那內傷也帶著目中無人的酣暢。有一日,深夜作別,我內心擊打著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責忍你什麼,只想一個人把漫漫長夜走完,你說起風了,脫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車,在站牌旁頻頻向我揮手,然後孤獨地走向你候車的街口。那一刹,我又劍拔弩張,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臟,遂在下一站下車,拚命地跑,越過城市將滅的燈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後,你多麼單薄,掏煙、點火,長長地向夜空噴霧,像一名手無寸鐵的人!我倏地蒙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許動!”你回頭,看我,錯愕的神情轉化成放縱的狂笑,我勝利了我說。
  在借來的時空,我們散坐於城市中最淩亂的蓬壁,抽莫名其妙的煙,喝冷言熱語的酒,我將煙灰彈入你的鞋裏,問:
  “欸,你也不說清楚,嫁給你有什麼好處?”
  你脫鞋,將灰燼敲出,說:“一日三頓飯吃,兩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錢讓你使。”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那我吃飽了做什麼?”
  你捏著我的頸子:“這樣麼,你寫書我讀——再彈一次看看!”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

【五】
  我隨手抽了把單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無聲的月夜
  只有鴿子簌簌地飛起

  你怎麼來了?
  明明將你鎖在夢土上,經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你閑來寫詩,你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面前說:“半生飄泊,每一次都雨打歸舟。”
  我只能說:“也好,坐坐!”
  關於你生命中的山盟與水逝,我都聽說。在茶餘飯後,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謀,什麼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麼樣的情,才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像海市蜃樓,你願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麼,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禦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願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你,雖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葦航之後,款款立命。你要日複日吐餔,不吐餔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總有一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你。但你要答應,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並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
  你走的時候,留下一把鑰匙,說萬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你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贈你,儘管流離散落,恒有一輪守護你的紅日,等候於深夜的山頭。
  你說:“還要去廟裏燒香,像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岩,為你拈香,卻什麼話都沒說。

  這就是了,所有季節的流轉永不能終止。三世一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松針,有朝一日,或許要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水經 簡媜(選自《水問》)

經首

我的愛情是一部水經,從發源的泉眼開始已然註定了流程與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驚喜之漩渦與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願。

源於寺

寺在山鄰裡,樹的顏色視窗的糊紙。一個靜止的午後,眾人不知哪裡去了,我沿窗而立,分辨蟬嘶的字義。風閒閒地吹來,我感到應該把盤著的長髮放下來讓風梳一梳,可能,,有些陽光灑了下來把髮絲的脈絡映得透亮,這些,我並不知道。
他卻看見了,他說:「我覺得不得不!」他的眼珠如流螢。我卻很清醒,勸他去發覺更美麗的女子吧!他因此在系管的頂樓癱瘓了一個星期,水的聲音開始。

去野一個海洋

「天空是藍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行走,妳知道太平洋是什麼顏色?妳一定以為天藍色?錯了,翠綠的!從飛機裡往下看,太平洋的魚在妳的腳下跳來跳去……」
恐怕,我次因為這段話才動心的!到底是因他還是因為翠綠色的太平洋?我分不清楚了。何況,這些都不重要,在愛的智慧裡,我們可以看得像神一樣多,也可以像上帝一樣地寬懷。愛是無窮無盡的想像,並且單單只是想像,就可以增長情感的線條。
「翹課吧!我帶妳去看海!」
那是初夏,陽光溫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納兩個人,並且允許他們去做他們想做的事;我告別史記,那時伯夷叔齊正當餓死首楊,但是,我不想去拯救。而且,毓老師的四書應該會講到梁惠王篇第一:「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這問題問的多蠢啊!
啊!我不遠千里而去,希望結束生命的總合命題之枯思,開始嘗試心得呼吸!不管怎麼說,分析生命絕對沒有享受生命重要,是吧!那麼,帶我去野宴吧!我可以把鞋子脫下朝遠遠的地方扔棄!我可以將長裙挽起,讓腳踝被沙礫摩娑!啊!我不拒絕將袖子捲至肩頭,讓陽光吮黑手臂!也不拒絕風的搜身!如果海天無人,為什麼要拒絕裸遊?人與貝石無異的。
但,這些都是我的想像。事實上,像每一對戀的開始的情人一樣,我們乖巧、拘謹、各看各的海,禮貌地談話,如兩個半途邂逅的外國觀光客,風在耳語,海在低怒。
我卻忍不住在心裡竊笑,他的眼神洩漏了他的想像,意的好逑。
他問:「好玩嗎?」
我說:「好玩。」

水讚

為了免疫於傳達室裡阿巴桑不耐煩的呼叫,我們訂下了約的訊號。他只要掩身於魚池實驗室旁蒲葵樹下,朝二樓大叫一聲:「二O九!」我便知道他來了。這是心有靈犀的一種試探。他的聲音因為兒時的一場感冒而變得沙啞低沉,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氣朝偌大的女生宿舍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時候,我憋不住地笑夠了五分鐘才下樓去!
他問:「怎麼樣!有沒有耳嗚?」
我說(自然是說假的):「啊!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充滿『魔』力!」
他得意洋洋:「那還用說!」
我決定每天給他倒一杯水潤喉。有時是冰開水,潔亮的玻璃杯裡注入晶瑩的水,驚起杯壁的冷汗,我總是一面端著下樓一面覷看水珠裡反射出來的萬千世界,而每個世界都與我無關。我便一把抹去壁珠,將那股沁涼藏在手裡,等著去冰他的臉。
他一咕嚕喝光,完全地領受。我樂。他又作一個陶醉將死的表情:「好.好.喝──」
「那麼誇張!只不過是水!」
「杯子怎麼辦?」他問。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他試了試,六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怎擱得下?他梭巡四周,說:「藏在七裏香花叢下,好不好?」
我點頭。
他小心地用花枝虛掩,退後審看妥不妥?
我緊張地說:「會不會被偷走?」被偷了,便找不到這麼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態嚴重。
他覺得有理,取出來,大傷腦筋。
「啊!這個地方不錯!」他大跨步走去。原來是實驗室牆壁上一個廢棄的電線盒子,銹得很,應該沒有人會去動它。他小心地把杯子藏進去,一手的銹疤。好了,終於有一個屬於我們的藏杯的地方了。
下次,給他沖一大杯濃濃白白的牛奶,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樂。 他說:「哇!妳泡的牛奶不是蓋的!甜淡剛好。」
「那還用說嗎!」我真驕傲。
把杯子藏好,出去玩。晚上回來,他撈出杯子,一驚:「嚇!長了螞蟻!」
我大笑,螞蟻愛甜,怎怪它們?他用的甩了甩,把杯子還給我,仍有幾隻不肯出來。
我一面上樓一面覷著杯裡的螞蟻,心想:好貪心的螞蟻,竟想扛走我們的杯!

浣衣

他好幾次在體育課或農場實習之後來看我,衣服有點髒。其實不髒,只是我眼尖。我忍不住了,便說:「你把衣服脫下來,我洗。」
當然他不肯,他說這手是用來唸書寫文章的,怎可糟蹋?我不管,兀自廝纏,騙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唸書沒有洗衣重要。
衝上樓去,提著水桶、臉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偌大的盥洗室沒個人影,這正好赦去我的羞與怯!但,這倒難了,我自己的衣服與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著洗嗎?衣服雖是無言語的布,不分男女,可是,我怎麼心裡老擔掛著,彷彿它們歷歷有目,授受不親。合著洗嘛,倒像是肌膚之親了,平白冤了自己。分著洗,那又未免好笑,這種種無中生有的想像與衣衫布裙何干?
我看盥洗鏡中的自己,一臉的紅,袖子捲得老高,挽起的髮因用勁兒掉了鬢絲,遮了眼梢眉峰,羞還是羞的!
合著洗或分著洗?
不管了!就合著吧!反正天不會塌下來。我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注了滿桶的水,打起滿桶的肥皂泡,將他的與我的一咕嚕統統浸下去!天若塌下來,叫他去擋!
啊!我又心驚!心裡小鹿撞得蹄亂!原來,夫妻的感情就是這樣!



兩個人都好強,天生的剛硬。一談起問題,便由討論轉為爭論。兩個人都驕傲,天生的唯我獨尊,不肯認錯。吵!吵到三更半夜,宿舍要關門了,我說:「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便各自散去,連再見也不肯說。
一旦離去,心裡就軟了,責備自己不該如此跋扈!其實自己理虧的。那來那麼多氣燄?這麼一想,便決定第二天道歉,而帶著愧疚的心腸,深夜走了兩條街,去為他買一束花,明天他生日,每一朵上面要用小卡片綴著。啊!他一輩子再也不會像這次生日一樣,收到這麼多的卡片!
後來問他,那天吵完後上那兒去了?他說他漫走於舟山路,發現夜很美,心想有一天要帶我去散步。原來,彼此都在心裡後悔。用行為贖罪。

卷終

閒閒地對坐。開始又被生之疑團所困,活著,便註定要一而再反芻這命題。愛,只是實踐,絕非最高原則。我重新被理智撅住,接受盤問、鞭笞!不!我無法在愛情之中獲得對自我生命的肯定,若果花一世的時間將自己關在堡壘裡只經營兩個人的食衣住行喜怒哀樂,我必有悔!然而,我又渴望繼續深掘我未獻出的愛。
我變成一個流亡者,無止境的追尋,無止境的失望!胸中那一塊深奧的壘石碰然肅立!流出了淚,為什麼總抓不住那團疑雲?生,這麼辛苦?
他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無法啟口……。「山之音」裡面,六十三歲的信吾在黑夜裡聽到遙遠的,來自地嘯的深沉內力,他不也是開始寒顫,開始恐懼:難道不是預告死期已屆嗎?而他終於只能獨自鑽進被窩,卻不能把六十三歲的妻子叫起來,告訴他聽到山音的「恐懼」……..。啊!難道每個人都註定有一方深奧的孤寂,誰也無法觸及嗎?
他又問:「怎麼了?」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想哭!」
他悶悶地看我,開始不語。我的意志開始後退,離他遠了。卻又掙扎的向前,想告訴他,現在心裡的難受,他或許能寬慰我,可是,語言是這麼粗糙的東西,什麼都化作廢塵!
他說:「也許,我們都應該冷靜地想一想彼此不適合的問題……」
我的心驚痛!那最內在的痛楚被觸及了,共同的語言已用磬,同行卻逐漸分道揚鑣…..!我們都在作無謂的追尋嗎?都在演算無解嗎?我想尋覓他的懷抱投靠,放棄所有的沉思與提問只做一個凡者,而內在的意志卻那麼陽剛,舉起思的劈刀斬退所有軟弱的依附,把自己還給大荒。
也許,只是因為疲憊了,我竟然同意他:「是!」
水,流出卷終之頁,還給大海。